1
林翠不喜欢付蓉蓉,从见她的第一面就不喜欢。
那天下午,整个农贸市场里的人都昏昏欲睡,林翠也觉得没劲透了,一边挥着苍蝇拍赶走停在猪肉上的蚊蝇,一边打着哈欠朝入口处张望,想看啥时候才能上生意,付蓉蓉就是那时候进来的,由市场的督导员领着,走到林翠对过的门面开门,看样子应该是来租店面的。
本来市场里的人来来去去,这都正常,但放到付蓉蓉身上就不一样了。
她生的年轻,最重要是长得美。
美人总是能吸引大多数人的目光的,更何况还是付蓉蓉这种既美又懂打扮的。
市场里好些人都在窃窃私语,林翠隔壁摊位卖菜的男人眼睛都直了,就盯着付蓉蓉的方向。
只是简单的连衣裙加小罩衫,也能看出她肤白貌美大长腿,再加上唇角盈盈的笑意,看得人骨头都软了。
林翠心里生出一阵嫌恶,暗暗骂道:呸,什么玩意儿!
骂的时候,林翠又想起了她自己那个杀千刀的丈夫,也是找了这么个狐媚子,在外头连野孩子都生了,现在公然和那母子俩住在一起,有时连着两三个月都不见得回家一趟,就是偶尔回来,也只是为了逼林翠离婚。
可林翠不想让那对狗男女名正言顺,于是她就一直拖着,反正女儿今年考上了大学,已经离家读书,她就干脆到农贸市场里租了个摊位卖猪肉,给女儿挣些生活费,也给自己找个打发时间的活计,省得闲下来就想到糟心事,觉都睡不好。
她不缺钱花,早先丈夫还没有花花肠子的时候,两口子也算举案齐眉,一心奔着好日子去的。
那时俩人一起开了个卤菜店,一个管卤,一个管卖,也挣下来不少家当,可腰包鼓了,丈夫就动了歪心思,在外面养了个小的,直到女人生下个男孩子,公然上门挑衅,林翠这个大木头才知道自己头顶早已绿油油一片。
她躲到农贸市场,还在附近租了个房子,就是因为不想见到丈夫和那个女人,没想到现在往她摊位对面戳了个看上去就不正经的女人,她禁不住暗呼,真是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2
督导员走后,付蓉蓉就一个人留在了店面里。
除了三面大白墙,店里还有几排货架,大概是上一任租户留下来的,现在也归付蓉蓉用了。
林翠盯着对面,看付蓉蓉站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从何下手的样子,她刚要冷笑,就发现隔壁摊位的男人窜了出去,一路小跑着滑溜到付蓉蓉身边,不光他,还有另外两个男人,卖鱼的和宰鸡的。
三个男人上手就开始帮付蓉蓉归置货架,还一脸殷勤地问她打算干什么买卖,付蓉蓉连连叫停,像是招了什么可怕的东西:“你们放下,放下,我自己可以。”
在付蓉蓉连声拒绝之下,男人只好停手,悻悻地回到了各自的摊位上。
林翠来了精神,她想,这小娘们儿奇怪啊,自己抬不动,有人主动上门帮着抬,她又不让人家动,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还没等林翠想明白,付蓉蓉已经杵到了她面前:“那个……大姐……能……能不能麻烦你……搭把手……”
付蓉蓉白瓷一样的小脸红红的,怯生生地向林翠寻求帮助,弄得林翠有些懵,不过她还是应了一声,然后扔下手中的苍蝇拍,随着付蓉蓉走了。
货架挺高的,又都是钢管制成,特别重,两个女人抬不动,所以她们俩就只能面对面顺着点力道,慢慢往墙角挪,拖行几十厘米后,就歇一歇,然后再动,就这么一点一点地拉,才算把货架都整好了,贴着墙面立正。
干完活儿,付蓉蓉从随身的一个小袋子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林翠:“大姐,谢谢你哈,喝水。”
林翠接过来,拧开瓶盖牛饮一样,咕咚咕咚灌下去大半瓶,然后才粗嗓门地问:“刚才那几个男人要帮你弄,你怎么不让人家弄呢,男人力气大呀,你看咱俩这费劲巴拉的,还有你,细皮嫩肉的,手上都磨破皮了。”
付蓉蓉腼腆地笑:“没事,你这不是帮我了嘛,我就是不想惹闲话,明明有女人在,为啥就非得让男人帮呢。”
看着眼前一脸认真的付蓉蓉,林翠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揶揄道:“看你年纪也不大,怎么思想这么保守呢,帮着抬个架子能说啥。”
“我……咳,反正离男人远些,少惹是非。”付蓉蓉欲言又止,最后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
林翠笑起来,她觉得,这个看上去不正经的年轻女人,似乎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样。
3
付蓉蓉做事很麻利,晚上市场关门时,林翠见她已经将屋子打扫好了,地面整洁干净,货架也都用抹布擦过,之前厚厚的一层灰,现在已经能照的见人影了。
摊贩三三两两地走了,到最后就剩下她们俩人,林翠惊奇地发现,付蓉蓉竟然也在市场附近租了个房子,和她那间民房中间只隔着几户人家。
她站着开门的时候,付蓉蓉也开门,她故意磨蹭了一下,看付蓉蓉那房子里是个什么状况,结果从里面窜出来个七八岁模样的小丫头,冲着付蓉蓉扬起脸叫妈妈。
林翠心头一紧,付蓉蓉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竟然有这么大个孩子?
大概是看到林翠错愕的表情,付蓉蓉扭脸冲她笑:“姐,我看一路了,你也住这啊?”
林翠尴尬地应着:“哎……是……你这……带个孩子……”
林翠话也说不囫囵,正巧这时女儿打来电话,问她收摊没,她就朝付蓉蓉摆了摆手,进了门。
晚上,林翠和她住的那家房东聊闲天,房东神神秘秘地说:“隔壁搬来个很漂亮的女人,原本是想住到我家里的,碰巧我家有亲戚认识她,家是东区那边一个村子的,听说不太正经,和别的男人牵扯不清,丈夫和那人打了一架,医院,坏了一条腿,自己也进去坐牢了,她在婆家待不住,才带着女儿出来讨生活。”
“像这种女人啊,还是少沾为好,这不,隔壁那家见钱眼开,也不管这些,让她住进去了,哦对了,听说她在市场里租了个门面,你可看着吧,往后风浪还不少呢。”
房东絮絮叨叨,林翠脑子乱哄哄的,里头两个小人打架,一个说“对,一看就知道不是好女人”,另一个说“看她说话做事也不像别人嘴里说的那样”,林翠觉得,她想了解付蓉蓉,却又被什么东西禁锢着。
还没等林翠反应过来,关于付蓉蓉的流言就已经在市场里满天飞了。
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更何况还是农贸市场这种女人扎堆的地方,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一传十十传百,用不了两天,大家就都知道了。
就在付蓉蓉的调料店开业那天,已经有叽叽歪歪的女人开始说些酸话了。
那女人站在人堆里,高声问付蓉蓉:“听说你男人为了你和别的男人打架,把人都打坏了,你还有心思在这开店啊,这开店的钱别也是什么男人给你出的吧?”
“别到处勾搭,听说你第一天来就让我男人给你干活,脸蛋漂亮就能随便卖?”
周围一片哄笑声,付蓉蓉一声不吭,就埋头收拾着自己店里的东西,女人自讨没趣,骂骂咧咧地扭着屁股走了。
林翠认识那女人,是她隔壁摊位那个男人的老婆。
果然,付蓉蓉说的不错,离男人远些,少惹是非,这才过去两三天呢,就已经有耳报神在瞎说八道了。
那天林翠一直在想,如果前几天她没有亲眼看到付蓉蓉拒绝隔壁男人的帮忙,那么今天她是不是也会和其他人一样,觉得付蓉蓉就是那种女人?
4
此后,林翠对付蓉蓉的关心和在意就多了起来,说不上是为了什么,也许有当初对付蓉蓉误解的愧疚,也许有对俩人艰辛的认同,毕竟她一个人将女儿领到了成人,如今付蓉蓉也是在一个人带女儿,她们有相似之处,她能从付蓉蓉身上看到自己的过去。
因为摊位面对面,住的地方又相近,林翠和付蓉蓉的关系逐渐亲近起来,有时中午俩人还一起叫外卖,就在付蓉蓉的店里吃,吃完了俩人扯闲天,到了下午,付蓉蓉要去接女儿放学,就把店面托付给林翠:“姐,你帮我看着点,我把丫丫接回来。”
林翠笑眯眯地点头:“你去吧,我照应着。”
俩人的亲昵劲,宛如亲母女。
市场上有些人见到了,私下拉着林翠嚼舌根:“你怎么和她走那么近,你不知道她那些烂事吗?”
林翠嗓门儿高:“她以前啥样我可没见过,我就知道那天有人上赶着去给她帮忙,她给拒了,然后找了我,我问她为啥不要,你猜她咋说的?”
“咋说的?”
“她说离男人远些,省的招是非,就这样还有那多事的胡咧咧呢。”
嚼舌根的脸色暗了暗,勾头看了付蓉蓉一眼,回了自己的摊位,正在给写作业的女儿扇扇子的付蓉蓉朝林翠笑,眼神里都是感激。
可林翠拎得清,不代表其他人也能拎得清。
深秋的一天早晨,雾气浓重,付蓉蓉开了店门后就开始帮林翠把夜里刚拿的猪肉往肉案子上搬,正说说笑笑呢,突然走过来一个女人,照着付蓉蓉的脸就来了一巴掌:“贱货,我老公店里的调料都是从你这进的吧,菜场里卖菜你都能勾搭男人,看我不打死你!”
接着就开始扯付蓉蓉的头发,周围的摊贩全都来围观,却没人上前帮忙,甚至还有一个同样卖调料的女人在一旁说风凉话:“人要是不正经呐,到哪都能浪,看,人家老婆找来了吧。”
林翠一把抓起肉案子上的剔骨刀,冲到撒泼的女人面前:“再不放手我剁了你!”
女人被唬住了,讪讪地停了手,冲围观的人解释:“我家里就开了个小店,用不上那么多调料,这几个月家里仓库堆了不少,用上一两年都用不完,这一盘问才知道,都是从她这进的,我男人把聊天记录给我看了,都是她问需不需要,需要就再送点过去……哪有这么做生意的,仗着一张脸,可着男人骗?”
众人一阵唏嘘,一旁的付蓉蓉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划拉几下递到女人面前:“姐,您看看,这是不是您家大哥,你仔细看,每次都是他给我发信息问我有货没,我才问要不要送过去,他……他第一次来就买了很多,后来隔了没一个月时间,又来,我当时还问他了,这么多用得完吗,他说您家里开了好几个店,用得上,我一想,这是大客户啊,我得抓牢了,所以后面每次他问,我就立马送去了,其他我真不知道。”
正义愤填膺的女人突然身子一滞,神情疑惑,从付蓉蓉手里拿过手机,上下划拉了好几遍,最后用自己的手机把聊天记录都拍下来,又恨恨地瞪了付蓉蓉一眼,走了。
5
真相大白,人群四散,之前说风凉话的女人也扭着腰回了自己店里.
林翠上前帮付蓉蓉看伤口,俩人坐在小马扎上,一边贴创可贴一边闲聊。
林翠问:“上次怎么不解释呢,今天解释清楚了不挺好的。”
付蓉蓉声音细细的:“上次没证据啊,说出去谁信,就好像我老公和人打架一样,我们来城里挣钱,他在工厂,我摆地摊,有个男的每次都来买东西,借着机会和我套近乎,我不搭理他,他就一直待着,最后还帮我收摊儿,我回去跟我老公说了,那次我老公陪我一起去,然后就起了口角,后来动手,之后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人人都说是我不正经,可是我要怎么办?我清清白白挣钱,遇到无赖了让老公出头,我还要怎么做呢?”
“姐,其实我带女儿出来,不是婆家容不下我,是我想离是非远点儿,我好好养着孩子,等我老公出来,他判了六年,很快的,可怎么……怎么就这么难……”
林翠哑然,从付蓉蓉口中得知的真相,其实和她料想的差不多,但听到事主说出来,她还是觉得难过,就像付蓉蓉说的那样,女人活着,怎么就这么难。
心头一动,林翠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也不轻松啊,我男人找了个小的,不怕你笑话,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可讨厌你了,因为你长了一副小三相,其实说白了就是长得漂亮,所以我们就都有偏见,但后来相处下来,我发现你这孩子踏实耐劳,也是个会当妈的,丫丫被你照顾得很好,我就突然想到我自己了。”
“男人出轨的时候,我女儿刚读高中,正是紧要关头,为了不让她分心,我一个人忍着熬着,今年她考上大学了,按说我没什么后顾之忧了,可男人回来闹离婚,我还是不想离,我就想着拖死他们,可这拖着拖着,我心里也不痛快。”
“女儿这阵子总给我打电话,和我聊天,说学校挺好的,她那城市也挺好的,到最后,女儿都会劝我离了,姑娘说啊,妈,你为我忍了那么久,现在不用忍了,离了你来找我,我们换个地方生活。”
“我心里空落落的,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我的家庭,你的名声,样样都难维持。”
说着说着,林翠掉下泪来,付蓉蓉从放钱的箱子里抽出来几张纸巾递过去:“姐,你现在过得开心吗?”
“怎么会开心,自己的男人天天睡在别人床上,我姑娘的爸去给别人当爹,我上哪开心去。”
“那你就踹了他呀,踹了就不是你男人了,他跟谁睡跟你就没关系了,你也能重新找个人,你才四十多,要和他们耗一辈子吗?耗到最后男人得病了,再回来拖累你?”
瞬间犹如醍醐灌顶,林翠一下子清醒了。
俩人又聊了一会儿,市场开始上客,熙熙攘攘的人群给了林翠一种重生的感觉,她穿过人群看同样忙碌的付蓉蓉,这个比她小了二十岁的闺蜜,竟然成了把她从婚姻这潭死水里捞出来的人。
林翠在心里暗笑,也庆幸着,幸好当初她没人云亦云地诋毁付蓉蓉,这姑娘简直是人间清醒,不管是最初的拒绝男人帮忙,还是刚才劝她离婚,都是人生的大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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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林翠给丈夫打了电话,和他谈条件,听说林翠同意离婚,男人隔着电话都激动,对她提的条件都一一应允。
林翠手里握着房子,又利用男人急于离婚的心理,分走了大半财产,当天就去民政局办了手续。
她把离婚证拍了照片发给女儿,女儿立刻给她回“妈,你终于想通了,你等着,我给你买票,你来我这玩几天散散心,回头等过了年,你就跟我过来,咱们在这开家店。”
林翠笑:“想一出是一出,你妈都快五十了,还想叫我背井离乡啊,我折腾不动,你放心吧,我现在腰包鼓着呢,保不齐哪天也能找个小老头儿来段夕阳红,还有,你妈我卖猪肉浑身是劲儿,给你多攒几年嫁妆!”
末了,林翠又给女儿加上一句:“我现在在市场里有个小闺蜜,生活有滋味儿着呢,等你回来给你个惊喜。”
挂了女儿的电话,林翠一路轻快地去了农贸市场,付蓉蓉正笨手笨脚地给客户切排骨呢,刀握在手里别别扭扭的,林翠走过去一把拿过来,付蓉蓉惊喜道:“这么快就完了?”
“那是,我这还想着生意呢。”
“他没跟你扯皮?”付蓉蓉在旁边给林翠递塑料袋。
“他急着给小的名分呢,哪顾得上,要什么就给我什么,”林翠满面春风,“晚上咱下馆子,明天都闭店,搬家。”
“搬……搬什么家?”
“我有房子呀,离这儿不算太远,住家里多舒服,这儿环境不好,还总有人瞎说八道,让丫丫听去多糟心,你老公出来前,咱搭个伴儿,以后谁敢上门找事,我剁了他。”林翠晃着手里的刀。
付蓉蓉连忙转身擦眼泪,瓮声瓮气地说:“谢谢你,姐。”
林翠暗戳戳想:“我也谢谢你。”
这世上,女人承受了太多诋毁和委屈,若是女人也为难女人,那就太令人窒息了。
林翠从付蓉蓉身上看到了自强自立,也看到了她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决心,她觉得这个姑娘,她应该拉一把,就好像付蓉蓉拉她脱离婚姻苦海一样。
相互支棱起来,日子才有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