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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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推荐阅读真实故事怀念我的父亲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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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二掌柜

全文共字

有一次,我给儿子洗澡,儿子忽然问他的爷爷去哪里了。我愣了下,说,你爷爷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儿子又问,跟大伯一样去广东上班了吗。我说,不是。

那一年,全镇忽然兴起种植果树来。镇里和大队的干部,每天挨家挨户地动员农户在自留山上开挖梯带种植果树。父亲讲,大队干部说了,如果家里的自留山不按期开发梯带,年底就会被公家收回去。父亲的果园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开发的。

那时安定公路还是沙子路,村头马路边有一座供过往旅人避雨和休憩用的亭子,唤作“仙人亭”。它是一座黄泥夯筑的瓦寮,东西方向都敞着门,北边是一个没有装框的窗户,窗户正对着的山就是我家的自留山。

我和哥哥第一次去看父亲开挖梯带时,他已经整理好了几条梯带。他穿着解放鞋,两只手紧扶着洋锹,两只脚左右分开重重踩在洋锹边角上,洋锹像划开豆腐的刀子一样,顺利地插进了泥土里,然后,弓着身子,左手提右手压洋锹的木柄,一大块弧形的黄泥土顺着洋锹就起来了。父亲把这些土块摞成一排整齐的挡土墙,然后再把开挖出来的泥土填在挡土墙后面,于是,一条崭新的梯带就这么诞生了。

我与哥哥看着好玩,也学着挖。农家的孩子,与土地的感情是深厚的。光着脚踩在新开挖的泥土里,感受着从脚板底传来的土地的厚实感,感受着从鼻孔里传来的沁人心脾的泥土味儿,感受着从仙人亭那边不时吹过来的些许山风,这种感觉真是非常奇妙。

在这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都经常会想起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就像春耕时候下水田踩在烂泥巴上,烂泥巴透过四个脚趾孔冒出来,心痒痒的感觉;就像在阳台里种下一株黄瓜,看着它发芽,盘着铝合金窗子长枝,开花,引来一只嗡嗡叫的蜜蜂,心颤颤的感觉;更像冬日的清晨,牵着肚子吃得圆滚滚的牛回家,看到远处炊烟袅袅,晨曦刚穿透云层,透过密密的竹叶儿,竹叶尖上最后一颗露珠在一瞬间消失,小心尖儿被震撼的感觉。

这是一种生命存在的真实感,时间从未停止,土地依然在那里。

第二年年后,父亲趁着圩日,把几百株奈李苗买了回来。果苗卖得太好,父亲买来的果苗都比较小,有些甚至不到筷子长,只光秃秃顶着几个嫩芽,但却承载了我们一家人的希望。

父亲是个非常勤劳的人,开发果园却是个大工程。挖去一个杉树兜就得耗费大量的精力,因为树兜扎得很深,根须又多,吃土很重。父亲像拔脓疮一样,凭着一己之力,把梯带上的杉树兜一个一个地清除。

我经常在放学后回家烧好一锅热水的傍晚,才能看见父亲骑着自行车回家,尾座上用绑带搭着些已劈开的树兜。这些树兜被父亲摞成柴堆,码在屋背后的坪里,码了好几堆,屋檐下的走廊,也码得满满的。这些柴成为家里煮猪食时最好的燃料,烧了很多年。他又靠着一己之力,利用农闲时间,在山上先后开挖了三个蓄水池,并挑了石块和沙子上去硬化了。整个果园呈扇形,路修得四通八达,阶梯分明。

农民家里从来没有空闲的土地。路旁的小洼地,河边的小泥滩,池塘边围个小土堆,都可以变成宝地。几撅头下去,刨去草,撒一把沤过鸡粪人尿的草木灰,种上几株冬瓜、丝瓜、南瓜,边上撒点辣椒籽,俨然就是一个小菜园。

中国传统的农耕文化下,每一寸土地都未曾抛弃过,每一寸土地都是农民身体里的血管,里面流淌着的全是与老天爷争斗后赖以存活的养分。

父亲在新开挖的梯带上种上了西瓜,母亲在梯带边上种上了蔬菜瓜果,我哥在山脚种上了他挖来的枇杷树、柿子树,我就种上了一排梧桐树,还扦插了几株葡萄。

那个时候,农村还到处是旱厕,大都非常简陋,条件恶劣,上厕所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有些房顶仅用杉皮盖着,好一点的加了层油毛毡,密密麻麻的蚊子和绿头苍蝇四处横飞,有些年久失修后还透光严重,逢着下雨还漏水。

我们家有一间茅厕,灰瓦房,中间加盖了采光瓦,比较宽敞——这种条件的茅厕,很多人家都没有。家里没有茅厕的人,经常去那里解决,去的人多了,粪窖常常很快就满了,粪窖一满就得清理,清理粪窖是件麻烦事。

有了果园后,父母就用木桶把大粪都挑到果园里去,挑粪真是一件非常辛苦的活,水粪很重,过沟上坡,路途遥远,恶臭不说,恶心的是爬满了蛆虫的粪便漂浮在桶里晃来晃去,脚上沾满了粪便的绿头苍蝇有时甚至飞落在人的鼻尖上。父亲不忍我们辛苦,从未让我们挑过水粪。果园前前后后扩建,主种奈李,还有苹果李和密斯李,近千株。在他的精心照料下,很快,进入了丰产期。

进入了丰产期的奈李,果树长得很茂盛,果实很大,产量非常惊人。山脚前几行梯带里的果树,因为土质肥沃松软,挂果密密麻麻,很多果实甚至比鹅蛋都大,压得枝条承受不住,全靠人工打桩支撑固定。

为了管理果园方便,父亲还在果园里修了一个草寮,草寮修在一个避风的山坳里。为了盖好这个草寮,他还专门提前去大山里剥了很多杉树皮带回家,又用大石头压平“定形”放置了很久,用的时候中间夹张油毛毡,这样盖的屋顶防水隔热,经久耐用。草寮里面还做了床,四周修了排水沟,为了防虫蛇还用土盖住了墙脚。

有一年夏天,我一个人去看果,在草寮里正做着作业,山上忽然刮起了风,天也开始暗了下来。我出去看了下,黑得像墨汁一样的云层黑压压地飘过来,赶紧进来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但还没下山,手指大的雨点便打在了脸上,一阵生疼。我抬头看了眼遥远的天边,雨线已结成一张大网从四面八方撒下来,心里计算了下时间,赶紧又跑回草寮里去。

那场雨下得特别大,下得特别久。我独自一人躲在草寮里,看着滂沱大雨从天空中倾泻下来,雨水被越刮越紧的狂风吹成了一阵一阵的雨幕,雨幕淋在山上,淋在田里,淋在山脚下的山塘里。闪电则一次接着一次,像一把利斧,不断地劈开天际,又像一只困兽,一次一次地想挣开宇宙的牢笼。还有满山在暴风雨里摇曳的果树,山脚下躲在草丛里白鸭群,沿着割草山道肆虐的山洪水。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我清晰地看见,天空在滋养大地,大地在滋养着万物生灵。我感受到这种奇妙的感觉,好像发现了世间最重要的秘密,身体上好像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在此后的多年里,我都很想与他人分享这个神秘的体验,我憧憬着在未来的某一天,有人能在身边耐心地倾听,憧憬着或者用文字来表达、来诉说、来分享、来一场畅快淋漓,但终究没有如愿。

奈李这种水果,清甜可口,肉质清脆,核小肉厚。满以为,长了李子就能卖钱,我们全家人和周边的果农都满怀希望,无限憧憬。但是谁也未曾料到,因为奈李产量非常高,大面积推广种植下,出现了严重滞销。奈李本不易保存,成熟期又在高温多雨的七八月份,加上交通不便,所以销售是个大问题。

眼看着成熟的奈李被山上的鸟雀啄了,被夜蛾叼了,一阵雨过后,满地都是被打落的奈李,遇上大风,经常连着支撑连枝带果一起吹断……最便宜的一年,只卖到四分钱一斤,烂在树上又怕坏了果树,影响来年收成,那种感觉对于果农来说,真不是一种好滋味儿。

有一年,村里的赤脚医生,看了我家的果园后,早早付了四百块钱定金给父亲。但那一年行情不好,迟迟不见人上门收李子,父亲为此去过他家几次,头几次回来说没见着人,最后一次终于碰见了,医生以“过段时间就叫人来收”作为托词。老实的父亲回来后满怀希望,但一晃又十来天过去了,仍没有下文。

我们这里夏季雨水很多,一场大雨下来,不光会打下很多李子,而且雨后阳光一暴晒,大李子尾部还会开裂,一开裂就更没人要了。成熟的奈李,甜度高,夜蛾特别喜欢叮咬,一叮咬就出现红点点,然后开始溃烂,还有大量的山雀雀,最喜欢啄奈李的屁股尖最甜的部分。农民从土地里刨食,真的是非常不易。

有人见我家李子数量大,品相又好,主动联系父亲,但是父亲说收了别人定金,不能一货卖两家。有人劝说,现在行情不太好,赶紧趁机卖了,但是父亲每次说,农村里的人,还是要讲信用的。

他执拗的态度,引来了母亲的不满,两人为此还大吵了一架。父亲最后请来医生到家里喝酒,医生终究在父亲的奈李剩下为数不多时叫了人来收购,最后卖的钱,好像也就四百来块。母亲讲,刨去肥料和农药钱,请人采摘的成本,辛苦了一年,还倒亏了钱。

母亲常在私底下跟我们埋怨父亲,讲他为人太忠心,忠心在我们这里是指一个人本分、老实的意思。

祖父原本是同村人,他的父亲在他孩童时候便去世了,母亲改嫁,祖父于是回了山里跟随外婆过活,并且在那成家立业。大山里的山民,都非常勤劳、淳朴、厚道,父亲大约在十一二岁时,因为算命的讲,他得“过房”才能存活,祖父母害怕,而现在的爷爷没有男孩,于是过继到现在的爷爷家里当养子。

父亲过继后,奶奶很快就生了男孩,可能因此不喜欢父亲,洗澡洗衣服之类全是父亲自己解决,甚至还要经常帮着家里干活。他读初中时,周末有很多山里的玩伴要回山里,父亲便跟着玩伴一起回山里祖父家。后面听姑姑讲,父亲常不愿意回这里,但每次都是祖父走三四个小时的山路把父亲送出来,还顺带了很多香菇、竹笋等山货,全都送给曾祖父(指父亲养父的父亲)。

为人父母后,我经常猜想,祖父和祖母把自家儿子送往他人家养活是种什么样的心情,尤其是祖母,那么慈和的山里女人,看见自己的亲生骨肉被三番五次送往别人家里去,小小年纪寄人篱下,不受待见,心中该多么悲痛!

或许在大山里生活了十几年,父亲勤劳、淳朴、厚道,也非常懂得感恩,待人总是怕礼数不到,认识的人有口皆碑。也或许从小寄人篱下,他为人和善,待人和气,遇事先为他人着想,不善也不喜与人争执。

小时候我哥俩与人发生争执,只要别人来告刁状,他总是不问是非,先教训我们,再赔礼道歉。很多曾经与他共过事或者叫他干过活的人,都称赞他老实本分,友善,慈和,甚至——比如要离家外出去稀土矿或去打山工等,有些怕吃亏本不愿去的乡邻,听说他也会去后,常会因他改变主意。

父亲个子不高,说话总是慢条斯理,喜欢与人交谈,也善于倾听。小时候,逢着下雨或是收冬了,家里总是有人来找他喝茶吵闲天。家里杀只鸡鸭,他总是要使唤我先给爷爷奶奶盛一盆,再去请相熟的叔伯过来一起喝酒。在曾经的很多年里,我不太理解父亲的这种和善和感恩,我认为这是一种自己混得不行而希冀以此获得别人的尊重和认可的做法。

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在社会上碰壁多了,尤其结婚生子后,才渐渐理解普通升斗小民在这个残酷社会“平安生存”的艰辛和不易。

那年夏天,我和朋友一起去了趟黄龙岗园艺场,朋友小时候在那里生活过很多年,她至今还保留着全家人在园艺场大门口照的全家福。

朋友指着一栋年久失修的灰瓦排房对我讲,这几间房子就是我小时候住过的,这是我们家的厨房,这是我们家的客厅,这是我们家的卧室……想不到这几棵梧桐树都还在,这棵桑树还是我奶奶当年种的。

园艺场果树实行个人承包后,她家是承包户之一。那些年,父母都忙着打理果园,根本没时间照顾她姐弟俩,所以姐弟俩满山跑。有时候父母回家晚了,姐弟俩就在隔壁邻居家吃饭,做作业。印象里,经常是她带着弟弟蹲在家门口等待父母回家的场景。

园艺场的孩子们,上学都是走小路乘竹筏过河到对岸的长富小学读书,遇上雨天河里涨水,就要翻山越岭走好远好远的山路。平时中午,都是吃早上带过去放在课桌抽屉里的饭。朋友说起这些事,比如讲起同学中曾有人抢他们的饭,嘲笑他们等等,还有夏天家里曾进过很大很大的蛇……言语间,有很多不忿,更有许多怀念。

在园艺场一个房间的角落里,朋友从一个蛇皮袋里找到了一本记账本,里面竟然发现了她父母出勤的记录和工资收入。朋友捡拾了些旧东西,作为留念。她听见我说这些房子马上要拆掉了,所以特地跑来看看。

临走时,我指了下河对岸远处我家的老房子和我父亲开挖的果园,朋友踮起脚,我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她看了许久,我也没多问。朋友的父亲,因病去世已多年。

我跟她说,我父亲的果园,现在都改种了杉树。每次开车经过“仙人亭”,都能看见我小时候种的那排梧桐树,还有哥哥种的枇杷树。我的父亲,也葬在果园里。

——end——

原创不易,期待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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