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被祝福的孩子,他们用尽全部的勇气也没能突破黑夜的屏障,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他们用离开换取幸福。
1
何欢是个乖巧懂事的孩子,见到她的人都这样说。
就像现在,在附近孩子早去田间草垛疯成一堆的时候,她小大人般安安静静地坐在大门槛儿上,怀中托着刚满两岁的小弟,沉重笨拙地摇啊摇……
这一年,她六岁,自奶奶家被接回来刚好过去一整年。
拥挤的二十平米里面没有家人团圆的欢喜、没有父慈母爱的温情,有的只是婴儿无休止的啼哭声,和大人们不知所谓的争吵声、咒骂声。对这个新家充满陌生感的何欢最初总爱缩在母亲的身后,与面相阴沉的父亲相比,母亲确实要和善得多。
然事实证明,秀眉善目的人也不一定能摒弃人本质上的劣根,当理智被怒火淹没,她一样可以完美诠释何谓凶恶。那双迸裂着火花的眉眼会如凶兽一般怨毒地扫视着周边一切“猎物”,寻求那个最适合发泄的。很明显,在那件窄小的屋子里何欢就是。
一个只知道承受的半大孩子,一个顺从又听话的孩子,用来出气最不需要什么代价。而她,作为何欢的母亲,教训自个儿孩子天经地义,旁人听见哭闹声也说不得什么。
偏生何欢又是个老实的个性,便是被母亲凶恶的眼神儿盯得害怕,也不晓得逃跑,只闪烁着目光胆怯地立在原地充当哑巴,实诚地充当着世上最乖巧的出气筒。
对此何欢的母亲极为满意,是谁说娃儿非得自个儿带的?她是这赔钱货的娘,丢老家养几年,这大了还不得乖乖儿回她身边孝顺她?也算没辜负她当初留下她的恩德了。
何欢对父母最深的记忆是在奶奶家过年的那次,那是他们唯一一次去看她。团年饭上她因不小心打翻一碗棒子糊而被父亲狠狠扇了几个大耳光,细节记不清了,但后来姑姑总念叨起,说她爸下手不知道轻重,她的嘴肿跟个葫芦瓢似的,两天都吃不下饭。大概是从那个时候起,她的骨血里只剩下对他们的恐惧了吧!
当何欢又一次被母亲用竹棍儿抽打时,大舅妈出面拉了架。她偷偷告诉何欢,以后见父母吵架了就躲得远远的,那样就不会挨打了。她的方法很奏效,那段时间何欢一见爸妈表情不对立马就溜到大门外,一个人静静缩在角落里数星星。
农村大院各门各户挨得近,在她的位子刚好能听到隔壁阿娟撒娇哭闹的声音。那个小她一岁的姑娘可真混,扯着嗓子哭起来就跟个崩裂的水龙头似的。
“呜呜……我不要……我就要喝娃哈哈……”
又过了一会儿哭声停了,就见阿娟的父亲打着手电筒急步出了门,夜幕下的黑洞将他的背影一步一步吞噬,最后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何欢自母亲口中听说过,那阿娟家就一个女儿,看得格外心疼,要啥给啥的,半夜跑半里路去买娃哈哈都是常事儿。何欢想,她爸今晚又是去给她买娃哈哈了吧!
何欢并不觉得用哭闹换取自己要的东西是好事儿,奶奶说好哭的孩子没人喜欢,可为什么阿娟有爸妈宠,而她却没有?她也想要好吃的,她也想要好玩儿的,她也想被父母宝贝似的捧在手心里儿,在她摔倒的时候轻轻抱起她问她疼不疼……
母亲总说,他们这一代的孩子都是有福的,家家不愁吃不愁穿的,可不应该满足?但是,她真的一点儿都感受不到母亲说的那种满足。她想奶奶家了,格外得想。
那个承载着她整个童年的大山,没有一条像样的沥青公路;没有一个可以照明的灯泡,却甘甜的若那山间泉水般令她心生向往。她恨不能下一秒就飞过去,跟着爷爷去山坡放牛;跟着奶奶去林子里捡柴;顺着茶叶园的小道一路狂跑奔腾,穿过清晨的山雾,穿过夕颜的余辉,奔向那座温馨的土房。
那里,才是她的家!
但她知道,她回不去了。奶奶送她走的那天就说过,她是她爸妈的孩子,只有在有爸有妈的环境里她才能开开心心的长大。可她想告诉奶奶,她在这个家里一点儿都不开心。
晚上睡觉的时候她经常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老家,爷爷坐在旁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奶奶抱着她亲昵贴着她的脸颊说:“我最爱我家宝贝孙女儿了!”她扑倒在他们的怀里嚎啕大哭……当梦惊醒时,视野里永远只有母亲那双冒着火花的双眼。
2
7岁那年,当村上同龄的孩子都背着颜色亮丽的书包步入学堂时,何欢的背上依旧背着自家弟弟。彼时的她尚不知学校是什么?学习又是什么?她只知道父母每天都要为生活奔波,没有时间照看家里,她要懂事儿,要照看好弟弟。
同是这一年,父母同改嫁的舅母因争夺房子产权而整日奋战在走访律师,庭上对证的道路上。忙起来时,几天都不能见到身影。
除却偶尔寄养在亲戚家的那几天,何欢同弟弟大多数时候都是坐在门墩儿上翘首以盼,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等待的生活。3岁的弟弟已经能够自己走路了,但他依旧像块口香糖似的黏在何欢身上,怎么折腾都不愿分开。
往来的邻居见了姐弟俩,总会问上几句,“呦,阿欢,你爸妈怎的还没送你去学习校啊?”
每每被问及这个问题,阿欢总是一脸的笑,“我妈说我还小,明年就去。”
其实,她也不知道爸妈会不会送她去学校,听说要花很多钱的。不过院子里的其他同龄小伙伴都去了,她爸妈大概也会送她去的吧!
后来,又历经半年,官司结束了。父亲去了远方谋求工作,那个过去总赖在她怀中的弟弟也再次投向了母亲的怀抱。但身为家中长姐,何欢并没有因为母亲的回归而过得放松,更多的时候,是她一人承担起三人基本生活的运转。
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她明明不会,也想要母亲帮忙,可话说出口还不如不说。有黏着母亲的弟弟在,她所有的诉求都被看成无理的要求。
“你都几岁了,这点儿小事都办不了?不会不知道学吗?”
“没见你弟还哭着吗?要不我多长一双手一边抱着你弟一边拖着你,胡闹也不分个时候……”
“事事儿都指望着我,哪天我没了,看你还指望谁?不省心的货!”
……
看,她总有理由数落得她抬不起头。她也终于明白,原来她的母亲也是个会宠孩子的,只不过宠的不是她。
再后来,何欢终于学会了沉默。母亲吩咐啥做啥,切菜切了手指自觉拿块纸巾包一会儿,铁锅烫了手冷水冲几下就是,没人的时候再胡乱抹两下眼中的泪花,哭过忘过,该咋生活咋生活。
只是,心上的伤忘了,手上那些丑陋的疤痕却还在。它就像她生命舞台下忠诚的看客,在时光不复后,依然以歪歪斜斜横亘在皮肤上守着她,提醒着她那段关于成长的苦难。
3
何欢很聪明,从学前班两学期都得双百的好成绩来看。但她并没有那些好学生的高傲姿态,相反,她极度的自卑胆小,坐在那里的时候规规矩矩不敢乱动一下。下了课一个人对着课本发呆,别的孩子招惹了她,她也忍气吞声。
家中微妙的地位,父母长久的无视与打骂令她时时活得胆战心惊,她没有他们那样胡闹的资本。而长久的害怕更是令她语言功能障碍。
那是一年级时,班主任要班上每个同学捡到别人的东西都放到讲台的讲桌上,丢失了东西的同学可以找老师认领。而胆小的何欢那天明知道自己的本子被前排放到了讲台上,目光数万次地抬起又放下,最后拖到放学也没有勇气找老师取回自己的本子。
晚上,父母查作业,发现本子丢了。逼问之下,何欢嗫嚅道:“在老师那儿……”
“哼,敢欺骗你老子!头一回听说老师会要学生的作业本?我倒是要去问问,他这个老师怎么当的?”不待她说完,父亲就粗暴地打断了她,更是扬言要去班主任家问个清楚。
“别……不是……”何欢有些害怕地扯住了父亲的袖子。但父亲没有给她机会,不顾她的争辩和解释毅然起身骑了自行车走了,而母亲坐在那里冷冷地看着她,从头到尾都像一个无关的看客。
那天最后,何欢还是向自己的父母解释清楚了事情,然父母听过撂过,再没有人去替她跟老师解释一声。于是,第二天早自习,她被当做骗子的榜样被老师愤愤批判了许久,哄堂大笑的声音令她久久抬不起自己的头颅。这一刻,她是一个骗子,一个急需要地洞来躲避他人目光的骗子。
可,生活不曾给她那个地洞。她顶着骗子的名头每天上学放学,在同班人紧追紧打的哄闹声中,再也直不起自己的腰杆。从此,她做事见人总怯怯地缩着脑袋。而母亲每回见了她这副模样那是满腔的怨气,“家里是偷了还是盗了,这么见不得人?要你天天缩着脑袋做人?没用的东西!看看隔壁跟你同龄的松子,人家见人多大方,真不知道你咋就那么不如人!”
这样的骂声听得多了,何欢双耳早已麻木,她骂,她就听着,虽面上不再被羞得通红,但心底却是更加的自卑。如同一棵被折断了枝干的小树,风一吹,断处愈发低垂。何欢的母亲就是她生命中频频刮起的狂风。
4
小姑出嫁,何欢家一家四口都回了老家。
于何欢来说,这是她日思夜想做梦都想要回的老家,但从大巴上下来的那一刻,她整个人却被不可捉摸的忐忑包围,她不知该怎样面对那些熟悉的亲戚。三年的时光,将曾经那个自在徜徉于山间的少女雕刻成了如今这羞怯沉闷的模样,即使是曾经最亲近的人,唤上一声称谓也要耗尽她全部的勇气,她突然害怕见到他们了,然母亲不曾给她那个逃避的机会。
在何欢拽着奶奶的衣角准备快步逃到里屋时,母亲狠狠地拽过了她的手腕,再一个冷冷的眼神扫过来,她立马怂了。最后垂着头,硬着脸皮将屋子里的亲戚一个一个叫了个遍。
只是,那细如蚊蚋的声音还是令母亲失了面子。在厨房的时候,母亲很不耐烦地将跟在身后的她推出老远,不顾周围人来人往,愤声数落道:“你怎么这么没用,叫个人都不敢!真是丢人!”
已经不是第一次被当众数落了,但这一次却最令她难堪,她不知道周围那些认识她的人会怎么看她,她觉得自己被踩到了泥土里,灼热从耳根生根而起,爬满了她稚嫩的面孔,蔓延到脖颈,蔓延到全身。
而这一切都拜她的母亲所赐……
欢庆的日子总离不开丰厚的酒席,而酒席上一众亲朋好友久别重逢也免不了要好好唠嗑上几句,开上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图个口腹痛快。只是,七八杯浊酒倾倒而下,大多数人都有些飘飘不知所向。逮着一个能令众人感兴趣的话题,那必是要死磕到底的。
是以,当那个身材圆润的三姨母将话题引到何欢身上时,酒席上的人都被吸引了过来,毕竟从前看着长大的,难免要打趣一番。
“欢欢,跟姨母说,你爸妈在家是不是经常偏心你弟弟啊?”
何欢一时愣住,略带不解地看了看这个姨母,半天只怯懦地憋出俩字,“没……啊”。
可惜,那些亲戚并不打算如此轻易地放过她。
“肯定是,这丫头前些年可肉乎了,如今不仅胆子小了,连这下巴都要戳出来了。”一个姑婆搭腔了。
何欢依旧沉默,只是目光却偷偷扫了一眼爸妈的面色。
“丫头啊!我跟你说你别怕,就是你爸到了我面前也得乖乖的,今个儿你尽管说,伯伯替你做主了。”又一个伯伯也搭腔了。
所有人都将炽热的目光投向了何欢,似乎,她将要说出口的话不是一句简单的问答而是一个令人垂涎已久的秘闻,何欢只觉被那些气场压迫地抬不起头。她自上席开始就一直埋头吃饭,怕的就是被某个亲戚盯住了问东问西,如今可好,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她身上,场面一度尴尬至极。
就像所有孩子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第一反应是寻求爸妈的帮助一样,何欢第一时间便将目光转向了自己的爸妈。然,同这席上的其他看客一样,他们也略带笑意地望着她。所有的决定权都给予了她。
他们总是令她孤立无援……
“没啊!我爸妈都一样喜欢的。”踌躇半天,何欢垂着眼睑再次憋出了半句话,然后迅速地埋下头去扒拉碗里的饭,她只希望他们不要再把目光洒在她身上了。
“瞧那欢欢,多懂事儿,都晓得维护自个儿爸妈了!”
“树子夫妻俩儿眼见着就是个明理儿的,这孩子教得可比我家的贴心多了。”
……
又一番夸赞之后,众人终于不再纠结此事了。然何欢的心中却就此埋下了一根刺头,她开始一遍遍地回忆过去的事情,寻找每一丝可疑。尽管她心头明了,便是父母偏心又如何?
她吃他们的,穿他们的,用他们的,她注定只有听话的份儿。
5
冬雪掩埋的大地在初春来临时渐渐显露出土褐色,苍绿的野草从地底钻了出来,在暖风的吹拂下尽情舒展着腰身,寒冬之后的重生总是格外得美好。
何欢站在门前的那块空地上便能将菜地里、对面水田里的绿色一览无遗,但她再没了趁父母不在偷溜出去疯一把的兴致,她知道了,她都知道了。
大舅妈说,她爸妈本来都在城里的工厂上班,她爸还是个经理,当时厂上以一套分配好的房产留他们都没留住。只因她妈当时已有三个月的身孕,而城里又有只生一胎的政策,忧心头胎是女儿所以只能放弃。后来,果不然生了个女儿。夫妻俩个本商量着将女儿送人的,还是她奶开口留住了人,这送到大山里一养就是四年,眼见着能做事儿了才给人接回来。
她问舅妈,儿子和女儿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他们生的吗?舅妈说,你不晓得,丫头养大了是要嫁到别人家的,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呀!十多年生养等于是白白替别家养孩子,你爸妈对你高兴得起来才怪!你呀多做事儿少说话就行了。
她又问,那儿子呢?舅妈说,儿子啊!儿子将来是要负担父母的养老的,肯定要看得心疼。
一个是养老送终的,一个是要送到别人家的,他们的区别对待说起来也是有理的。对人性依旧懵懂的何欢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以后的生活,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怪自己的爸妈。在老家长大的她与自己的亲生父母并没有多大的感情,但是家里的不公平待遇却还是令她身上的戾气一再增加,到最后,沉默也无法掩盖那些从胸口崩裂而出的怨气了。
那是个初冬的晚上,母亲嫌麻烦,当晚的晚饭便说要煮个面条将就一下,但何欢同弟弟当即反对。许是血缘关系的缘故,他们对面条的厌恶出奇得一致,一口都不愿意尝。索性,中午还剩了半碗米饭,加上剩菜一抄,两个孩子各半碗倒也能将就。
但前提是,他们愿意将就。
已经五岁的弟弟早已习惯了生活中绝对优势的霸道,他想要的就必须要得到。所以拿到半碗米饭的他不乐意了,嘴巴一瘪,“不够。”
母亲没辙,从何欢碗里又分了些给他,但他依旧不满意,最后,母亲索性两半碗汇成一碗,递给了他。回头以少有的平和的语气对着何欢说:“你弟弟还小,你让着他,自己盛点儿面条将就下吧!”
弟弟抱着饭碗喜滋滋地走了。何欢站在原地半天没动,只一双携着委屈与倔强的双眼死死盯着自己的母亲。也许到了这一刻,她依旧企盼着母亲能突发善心怜爱她一下,哪怕只是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
但是她又一次让她失望了,她装作没看见似的自顾自走出了厨房。
炒饭残余的香味儿还飘在空气中,何欢没头苍蝇似的在碗碟间一番寻找,她记得前天还剩半块儿火烧馍的。只是,她左翻右翻也没看见,最后还是在灶台的角落里发现了盛着面渣的碟子,她知道有人已经吃了。在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都藏不住了,她埋头抱着膝盖沉声哭了起来。
窗外雾气朦胧,十瓦灯泡的晕黄光芒被夜色所吞噬,再不复温暖明亮,少女沉痛的啜泣声也只有风声听到……
6
当何欢已经接受家中重男轻女的思想时,苦难却没有到此结束。
恰逢夏日接连暴雨,王家村大河漫过堤坝,村子里地势低的那个大院遭到洪水淹没,而何欢的家恰巧就在那个大院里。
人没有损伤,只是房子没了。何欢是几天后才看到那个场面的,洪水早已退去,一排的泥土房子只剩下断壁残垣。几家大人们新从土地里挖出来的家具衣物早被泥土浸染得不成面目。所有人的面上都笼着一层化不开的忧愁,但何欢却并无多大感觉,她经历过太多的悲痛,感情早已麻木了。
她犹记得当初那改嫁的二舅母为争夺房子产权无所不用其极,拔秧苗,泼炉子,上房子扒瓦,日日都不得安宁。闹得最凶的一次是弟弟满月酒那天,那个凶恶的女人突地冲进来二话不说把酒席掀了,几年隐忍耗尽了那个脾气火爆的父亲的耐心,他借着酒劲儿拿着菜刀就冲了出去,最后被一群亲戚架在原地半晌。
“……我他妈不过了,老子要砍死她,大不了坐个几十年牢,谁都别想好过……”
何欢见惯了父亲酒后撒疯的模样,她在一旁呆呆地看着那个举着菜刀被七八个男人架住的父亲,那一刻竟是没有丝毫的害怕与感情波动。
再后来,两家闹上了法庭。除却留守在家的日子,很多时候何欢要跟着母亲一起走很远的路,敲无数道门,拜访无数个律师。她在一旁听着母亲一遍遍不厌其烦地用哭腔倾诉家里的悲惨遭遇,她看着那些人或同情或不耐的面孔,心中只剩下求人的卑微。
那个承载着无限痛苦的房子啊!如今不过一场大水就被轻而易举地毁灭了,他们当初那么努力的争夺多么可笑。
“杵旁边当门神?还不滚回去照看你弟!他要再磕着碰着了,看我不打死你!”一道锋利的掌风掀在何欢的后脑勺,她一屁股坐在了地面潮湿的泥浆中,抬头怯懦地看了一眼父亲承载着怒火的目光,爬起身如风般逃离了。
风呼呼在耳边作响,有泪水不争气地从面颊飞流直下。他都六岁了,凭着自己的双腿可以跟着院子里的孩子满世界的野了,他磕着碰着了还是怪她?承载着痛苦记忆的匣子因着这新一轮的怨气被打开,她想起6岁那年自己还没学会如何抱一个孩子,一不小心就抱着他一起摔倒在地。而回家之后,父母不问青红皂白,巴掌就招呼上来了。
他们永远只看得到他身上的伤!
政府为这次遭遇洪灾的困难户统一分配了暂居处,从前的邻居彼此都只隔着一道墙。是以,当那些孩子在院落里疯起来时大人们也放松了警惕,想着也不会出啥大事儿。但事情来了,挡也挡不住。
是正午的时候,母亲在切菜,何欢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发呆,突然外面传来一声沉重的叮咚声,想来估计是哪个孩子摔倒了。何欢出于好奇冲了出去,熟悉的哭嚎声惊扰了整个院落里的人,只见自家弟弟额头中央一个桂圆大的血洞汩汩地流着鲜血,母亲随后也冲了出来,在医院。
何欢慌了,虽然不是自己的错,但对于父亲的畏惧依旧令她时刻打着寒颤。
大概是傍晚的时候,父亲回来了,携着满面怒容冲过来就是几道巴掌甩在她的脸上。这一次比任何一次都要重,脸火辣辣的疼,耳朵里还能听到嗡嗡的回鸣声,但她一滴泪也没有掉。她偏着头就着挨打的姿势靠在小屋的门口前,冷眼看着父亲取了衣物又匆匆离开。残阳退却,月色爬上了树顶,挨家挨户都是温暖的灯火,只她一家屋子里是黑着的,仿似没有人。
何欢在月色中站得腿发酸也没有进去,她在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她想如果自己死了会怎样?
7
那晚的事情随着月亮的隐落太阳的升起而不了了之,父母不再提起,何欢也到底是没有勇气寻死。
日子依旧在往前推进,只是再没有晴天了。
何欢时常听到自己的母亲跟那些阿姨炫耀,“孩子啊!不能宠着惯着。你看我家的,就给吃给喝的,不照样平平安安长到现在?”
如同养宠物般养大的孩子在她眼里是她的得意之作,但事实是什么,只何欢一人清晰地记得。刚上学时她不穿带毛的衣服被母亲拿着竹棍追得满院子跑,后来又因嫌弃别人给的衣服不合身被罚跪整夜。再后来,母亲图洗衣方便,为她买男生穿的深色裤子。
一个小女孩心底的骄傲,关于美好的幻想,在那几年的岁月里被扼杀得干干净净。看着那些衣着靓丽的同学,自卑油然从心头爬起,加之长久生活在压抑之中,她根本无法像同龄人一样欢笑疯闹。这样的她,毫无意外被排除在他们的世界之外。
对于一个被亲人都抛弃的人来说,孤独并不算什么。每天像完成任务一样的上学放学,可以在一定时间内逃避那个家,这于她来说是福音。但集体里容不得她这样的孤独者的存在,那些成群结伴的学生里不乏有恶意挑衅者,他们撕她的本子,将尘土扬在她的头发上,将她推倒在人来人往的大道上,看着她狼狈的样子,他们放声大笑。
何欢也曾刻意跟母亲提起过,她心底是希望母亲能帮帮她的。然迎接她的除了嘲笑还是嘲笑,她总爱这样教训她,“谁叫你脾气怪异,怪得了谁?”
是啊!她这样怪的脾气她自己都不喜欢,那些陌生人又如何会喜欢她?她想起了在老家的那段日子,那时候她也是大院里远近亲戚都喜欢的孩子,可到了家里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再后来,何欢已经习惯了那些辱骂,欺负。忍一忍就过去了,她总这样安慰自己,可是那些伤口不会过去。在背着老师同学父母的时间里,大多数的时候她都会暗自垂泪,有时候明明也想坚强的,可趴着趴着眼泪就哗哗流了下来。
她不禁想这样煎熬的日子要到哪一天才会结束?
8
家里盖了新房,生活水平越来越高,但争吵却越来越多。
开始的时候,只是父亲和母亲的冷战。后来,严重起来,便成了那些粗暴的谩骂和摔打。何欢抬头看看父亲,面上永远是那样的阴沉,又看看母亲,眼底的尖酸刻薄盯得人害怕,所有交杂在一起糅合成了一张令人厌恶的网丝,而生活在网丝下的何欢无处可逃,只能每日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地讨好着。
但讨好如同怯弱一样,总会助长暴力者的恶劣,那段时间她依然频繁遭到父母双方的毒打。
父亲输了钱,本就满腔的愤懑,回家又见母亲尖酸刻薄的数落,火上加火,经常扯过她来就是一顿暴揍。扇耳光、用脚拽、用棍子打、用皮带抽,那个男人将一切的愤怒都撒在她身上,看她没有尊严得如一只老鼠一样在他的拳脚下翻滚、哀嚎,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同情。
门外常常停驻着一些无聊的看客,他们冷漠地旁观着,却又格外热情地议论着,何欢能想象自己此刻的样子在他们眼中多么卑微丑陋,他们笑吧!开心地笑吧!反正她这样的人活着也只是一个笑料。
何欢听别人讲过,每个家里都有一软一硬,父亲打人的时候母亲总会上去拉架。可何欢觉得就算自己此刻被父亲打死在地上母亲也不会眨一下眼睛。她的心是冷的,如同那双淬着毒的眼一样。
所以每一次挨打,她都抱着死亡的心态去迎接,她期盼被自己的亲生父母打死,她想知道他们是否也会为她落一次泪。然,伤痛再痛,却没有一次能够接近死亡之神,她只能这般苟延残喘地活着。
过年了,父亲同母亲连番留恋牌场,何欢同弟弟则是在家抢遥控器。彼时没了父母的约束,何欢骨子里的那股要强劲儿便爆发了,只要遥控器在她手上,她死活都不会松手。那次当姐弟俩一人抱着遥控器的一头拼尽全力抢夺时,父亲阴沉着脸推门进来了,依旧如从前一样,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两巴掌。
“闹什么闹,想死是吧?”
何欢很想任性地不顾脸面地反驳他,但话卡在了嗓子眼儿里,从嘴中吐出的只有哽咽的呜咽声。望着那仍旧开着的大门,她冲了出去。她不想在他的面前哭,她要保存自己最后的颜面。
空气里有浓厚的鞭炮味道,远处近处都是欢笑声,只有她一人躲在阴暗的角落暗自垂着泪。后来,大路上放烟火的人散了,她看到母亲从牌场回来了。再后来,屋子里传来了他们三人欢笑的声音。
阖家欢乐,口中一遍遍地念叨这个成语。忘了是谁说她的名字寓意“阖家欢乐”的,那人根本就是骗她。
看,离了她,他们一家三口多开心!
那晚没有人出来找过她,仿佛她的消失与存在都与他们无关。最后,是何欢自己害怕了才溜到了隔壁的大舅母家借宿一晚。第二天,又没事儿人一样回到自己家。
大舅母说过,好死不如赖活着。等她以后大了,她就可以逃离这个家了。
9
何欢的母亲极享受别人夸耀何欢学习成绩优秀时的光荣感,那眉飞色舞的笑容仿佛就在昭告所有人:看,还是我女儿优秀吧!
为了守护这份光荣,她对何欢的成绩有着近乎病态的攀比感。和同村同班的孩子比,和班上前几名比,和镇上任一在读的优秀孩子比,只要是优秀者都是她的目标。
如同一场只有开始没有结束的排位赛一样,何欢必须时时都保持绝对的优秀才能满足母亲的虚荣心。但她只是普通的人,比起同龄的孩子,她不仅要学好功课,更要在放学之后做好家务,她哪儿那么大的能耐样样都做好?
这些他们都不知道。他们看到成绩下滑了,名次跌了,只会一个劲儿地批评讽刺,更加肆无忌惮地干扰她的爱好。那年头正流行叠星星,何欢好不容易叠了三百个,正欲打算串起来做装饰的时候,母亲猛地推门进来了,一巴掌掀在她的头顶。
“我就说嘛!无缘无故成绩怎么会下滑?你个赔钱货,老娘送你读书是让你长知识的,不是天天抱着这堆没用的乱玩意儿,立马出去给我扔了,听见没?”
何欢坐在那里垂头不动,她知道这个时候解释,求饶什么的都没用,反而会给她更多教训她的借口。她用无声的态度坚决守护着自己的立场。
“呵,翅膀硬了哈!你不扔我扔。”粗暴地一把夺过装星星的瓶子后扬长而去。
“姐,我问你要你不给,现在妈把你那玩意儿全倒粪坑里儿去了,哈哈……这下谁都得不到了。”五分钟后她那个无良弟弟一脸贱笑地推门进来了,口中哼着调儿,就差跳起来替她欢呼。
“滚!”何欢见了他就烦,想也没想就把手中的书扔了出去。
随着门砰的一声关上,她如同一头发疯的小野兽一样对着面前的本子又撕又扯,碎片不断在她面前飘落,可那一身的戾气却没有半分减轻。拳风一道又一道砸在棉被上,最后无力地抱着头瘫坐在了地面。
她想起电视剧的大火,她想一把火将整个屋子里的一切全部毁灭……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感觉自己变了,乖顺的外表下积攒着越来越多的恶毒心思。她看到母亲哭诉父亲赌博输了钱时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甚至内心隐隐渴望着父亲输光钱,渴望着这个家的破裂。她看到弟弟生病的时候,如看一个生病的陌生人一样,甚至隐隐有那种报应的快感。
仇恨慢慢吞噬了她的善良,每回忆一遍过去的痛苦她对这个家的仇恨就加深一次。她恨那个总是冷眼旁观的母亲;她恨那个凡事不问结果只知道扇她耳光的父亲;她更恨那个由她从小抱着长大的小恶魔,恨他可以轻而易举地抢走她的一切,恨他害自己总遭受无妄的打骂,恨他什么都不用做每天小太爷一样过着日子却还要来寻她的麻烦。
她恨死这一家子了!
10
兴趣被剥夺了,一切似乎都没了意义,她能感觉到自己正被一种看不到的力量吞噬。
单调的课堂上,她频频走神,她望着课本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突然感到迷茫,她为什么要学这些无聊的东西了?为了更好的生活?可她如今都不想将生活继续下去了,学了又有何用?
老师对她日渐失望,班会周会课上频频对她点名批判;课间,那些欺负过她的同学依旧像从前一样的欺负着她;家里,母亲越发刻薄地数落她不争气;梦里,她被痛苦记忆纠缠泪湿枕巾。
一天二十四小时,却不愿给她一分钟缓缓,她被压得喘不过气。
一周后,父亲回来了。那晚少有的一家四口同在,当母亲再次不厌其烦地夸耀着一个大她很多的优秀男生时,她彻底崩溃了。
“比比比,你成天就知道比,他好你让他做你儿子好了!”何欢冲着她歇斯底里地吼道,那一声里夹杂着她12年来所有的委屈。
“还说不得……”
“就说不得,就不用你管!”
“吼什么吼?几天没打你又皮痒了是吧?林儿去给妈拿棍子,我倒要看看这个家还没有没有个王王法了!”
何欢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她凭着一股犟劲儿冲了出去。
月光被厚厚的云层遮住,夜色下到处都是可怖的阴影。她不知道自己能跑去哪里,只凭着本能向着巷子外冲去。冷风呼呼地刮着面庞,她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清醒这般快意。
当公路大道疾驰而过的面包车冲过来时,她整个人都僵在了马路中间,那一刻大脑不属于她,四肢不属于她,她只能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无数个幻影涌进了何欢的大脑,母亲当着众人的面打她;父亲残暴的扇她耳光;同学恶意的嘲笑她、欺辱她;老师冷着脸批评她……他们没有一个人是喜欢她。
生命正在一步步流逝,那些无处可排解的痛苦似乎一下打开了通道,她那些年一直想做却没有勇气做的事情终于在命运的安排下替她完成了。
真好,她可以离开了。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七星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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