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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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Uhjnbcbe - 2024/3/14 9:06:00
                            

PhotobyManaonUnsplash

原文刊于《上海文学》年12月号

栗鹿,生于上海崇明,写小说和诗歌。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长江文艺》《小说界》等。出版短篇小说集《所有罕见的鸟》,长篇小说《致电蜃景岛》。

幸福的乌苏里

栗鹿

天使想停下来唤醒死者,把破碎的世界修补完整。可是从天堂吹来了一阵风暴,它猛烈地吹击着天使的翅膀,以至他再也无法把它们收拢。这风暴无可抗拒地把天使刮向他背对着的未来,而他面前的残垣断壁却越堆越高,直逼天际。

——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

列车来了,瞬息间,数百张脸在车厢的灯光下闪烁,列车在呼啸中减速,缓行,停驻,车门打开。明明随着人流涌入车厢,红色警示灯亮起,催促几声后,车门关闭。车厢被乘客塞得满满当当,连油腻的扶手上都爬满了手。

列车发动时伴随巨大的晃动,乘客被颠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明明赶紧倚靠上扶手保持平衡,又将一只购物袋置于双足之间,迅速夹紧,然后从裤袋里摸出手机漫不经心地滑起来。一档常听的播客节目更新了。明明将入耳式耳机塞入耳朵,这期节目的选题很时兴,聊千禧时代的Y2K美学。嘉宾是一个全网粉丝达到一百万的KOL,明明没有听说过这个KOL,但她应该很红,节目的播放量在一个小时内突破了五千次,以往这已经是总播放量了。

列车呼啸着驶入更暗处,信号时断时续。

“千禧年前后,我们对一切是有预感的。”

“地球村、奥运会、科幻、未来、灵修、冥想都是Y2K美学的关键词。”

“有一种音乐风格叫NEWAGE。”

KOL的嗓子像得了喉炎一样扁平且粗粝,但语速极快,思维跳跃,给人一种新鲜的速度感。

“大家还记得千禧年前后,有一只叫乌苏里的明星熊吗?它很喜欢模仿人。”

“我没有印象。”对主播来说,这个话题显然有点超纲。她声称自己出生在一九九五年,对这只熊没有任何记忆。

但KOL显然很想好好聊一下这个话题。“乌苏里曾经是一只明星熊,在网络还不普及的时代可以说是动物界的周杰伦。因为我老家是梅山的,它几乎带动了整个梅山的旅游业。你,真的没有听说吗?”

“可能长三角和珠三角的圈子不太一样吧。”主播笑着说,“我是珠三角的。”

“它真的是一个明星,现在也有二十多岁了吧。以前还拍了一部以它为原型的电影,名字就叫《幸福的乌苏里》,我们全校一起组织去看的,没有印象吗?”KOL再次试图打开主播的记忆宝盒。

主播再次申明:“真的没有印象。它叫什么来着?”

“它叫乌苏里,是一头乌苏里棕熊。最近我回梅山,想去动物园再看看它。但是棕熊区却不见它的身影,听工作人员说,它好像生病了。”话到此处,KOL也无意再聊下去,她适时切换了话题,从乌苏里谈及迁徙的象群和消失的豹。

到站了,明明被人从身后推了一把,脚下趔趄,差点摔倒,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发声,她低着头快步冲出了车厢,有人提醒她东西没拿,但她听不到。喧嚣的地铁站被回忆夷为旷地。

乌苏里出生在一九九九年。那时明明七岁,读小学两年级,和家人们住在梅山市的梅湖镇。那里地处丘陵地带,葱茏的小青山东一座西一座,也有几座环在一起,拥抱物产丰富的湖泊。九十年代,梅山市欣欣向荣,钢筋混凝土的高楼被数以万计的工人们建造出来,插在小青山和湖泊之间。明明一家仍然住在远离市区的矮山顶上,透过卧室的窗户,就望得到梅湖和另一座种满了杨梅树的山。

当时全国各地的公园和集市都流行一种畸形展,爱好猎奇的人们只要花上两三块钱,就能看到双头蛇、连体婴和花瓶姑娘。明明曾和外婆慕名去看过花瓶姑娘,当时畸形展上最火爆的节目。展台其实是一只四十六寸电视机大小的木箱子,它被随意放置在一个带滑轮的平板车上。木箱里摆了只青花瓷花瓶,瓶口长出一个女孩的脑袋,画着浓妆,看不清表情。外婆说,喏,花瓶姑娘!明明踮起脚尖,挤入拥挤的人群,想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展台前的主持人拿着一只拖线很长的话筒对观众讲解:“花瓶姑娘从小得了一种怪病,骨头很软,只能住在花瓶里。花瓶姑娘和花瓶是共存的,只要离了花瓶,花瓶姑娘就活不了。”话筒不时发出尖锐刺耳的噪音。主持人拍了拍话筒,紧接着说:“只要五块钱,就能问她一个问题。”一听到要给钱,喧闹的观众群瞬间安静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有观众付了钱,问她平时吃什么。花瓶姑娘说,只喝牛奶,输营养液。

花瓶姑娘的发声又引起了一阵骚动,很多人都想掏钱了。但外婆抢得了先机,她迅速从口袋里摸出五块钱,突破层层人群,递到主持人手中,人群让开一条道,话筒递过来。“问吧。”主持人说。外婆有点怯场,她推了推明明说:“是小孩子要问。”明明的心跳得厉害,胸口被什么东西踩着,有种想吐的感觉,但话筒已经戳到了她的下巴上。

“那么,这位小朋友,问花瓶姑娘一个问题吧,她会如实回答的。”主持人说。

“你疼吗?”明明脱口而出。

“不疼。”花瓶姑娘像一只被人捏在手里的蝴蝶,细细的嗓子里发出很小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不疼的。”她对着话筒重复了一遍,以免众人没有听清楚。

明明看了一眼花瓶姑娘,她面色红润,不像生病的样子。她身下的花瓶,是附近一个家具店常年八十块清仓甩卖的款式,不同的是瓶口更小,如果要住在里面的话,她的脖子得像蛇一样细,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她说话的声音那么小。明明吓坏了,她挣脱了外婆,逃离了人群。多年以后,这个奇怪的场景仍然会在她的梦境中再现,她忍不住去梦见花瓶中藏掖着怎样畸形的躯体,忍不住去梦见自己的身体被装进花瓶。

从春天开始,畸形展一路环山流动。到了秋天,梅湖公园又办起畸形展。自从见了花瓶姑娘之后,明明对畸形展失去了所有兴趣。但她听说,有人在畸形展上看到了熊。明明不信,她看过《动物世界》,熊应该在西伯利亚。有人说,熊是狮子狗假扮的,也有人说是貉子或野猪,总不可能是一只真正的熊。

明明在车站等车,那个片区的孩子们都会花一块钱,坐环城车上学,环城车途经梅湖镇所有的学校。排在明明前面的是贝贝,她梳着两只羊角辫,皮肤像面团捏的,白净而柔软,眉眼也一并被揉开,显得有些分散。她像往常一样穿着很干净的格子背带裙和一双果胶质地的塑料凉鞋,身后背着一个木头琴盒,里面装着一把很小的小提琴。只有孩子纤细的手指,才能准确按住琴弦。明明和贝贝住在同一座矮山上,她经常听到贝贝拉琴,曲子总是《欢乐颂》和《北风吹》,一喜一悲,交替呼应。

“你今天怎么带琴啦?”

“老师说可以带。”

贝贝说的每一个字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像彗星缓慢滑行。明明和贝贝原来在一个班级,但贝贝没有升入二年级,新学期开始,贝贝就要去培仁学校读书。上了车,贝贝依然坐在明明身边,她说她看到了熊。有孩子的声音从后方传来:“怪胎!怪胎!”明明继续和贝贝说话,她只想知道有关熊的事。“是活的还是死的?”“活的,我去看的时候还是活的,现在就不知道了。”“多大?”“很小。”“会不会看错了?”“不会,我在《动物世界》里看过熊。”

贝贝的话总是很可靠,她的琴声也是这样,缓慢的,粗粗的,没有美感,但是可靠,错了就从头再来。环城车在培仁学校前停了下来,贝贝把琴重新背起来,在一车异样的目光和窸窸窣窣的谈论中,贝贝艰难地从座位上起身,然后对身旁的明明说:“我不想去的。”下车的时候琴盒盖住了她的身体。

明明朝车外望了一眼,培仁学校曾是一个加工模具的小工厂,巧的是,贝贝的父亲曾经是这里的厂长。工厂倒闭后,这里改建成培仁学校。贝贝已经走到了校门口,车发动了,贝贝转过身来,笑着朝明明挥了挥手说着什么,但听不到。后来明明才知道,这里专门接收聋哑学生和低智学生。

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了熊,外婆也听说了,她想去看熊,但妈妈说:“你自己去,别带小孩。”这天是星期二,晚饭后突然停电,妈妈查看电闸后排除了跳电的情况,又派明明到屋外看看邻居家有没有电。邻居已经聚集起来了,他们站在户外大声谈论停电的事。是大停电,整个梅湖镇都没有电。明明朝远处望了一眼,所有的山、湖泊、房子、小店都熄灭了。趁着暮色,外婆也出来了,她对着黑暗喊了声:“都停了啊。”也不知道谁大声回了句:“都停了,整个梅湖都停了。”“又给大上海支援电力了,我们也去点蜡烛吧。”外婆说。

妈妈早就在客厅和厨房里点了几根蜡烛,屋里恢复了一点光明。明明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妈妈本来要去舞厅的,看来泡汤了。明明觉得无聊,便又走到屋外,一边等晚归的父亲,一边玩起了手电筒。她把手电的光照在远处,照亮了正在酝酿变色的橘子。一只柑橘凤蝶的幼虫正在树干上缓慢爬行,啃食嫩叶。她又把光照到石阶上,光圈忽大忽小,自由自在。忽然,路口又出现了另一束光,与她的光束交叠在一起。她开心地大喊:“爸爸回来啦!”

只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回道:“谁是你爸爸?”邻居家的孩子小松举着手电,忽然出现在明明面前。他披着一条印花流苏毯子,不断晃着手电,嘴里还发出“哔哔”的声音模仿开枪。“你来干什么?”明明说。他们小时候玩过,但上了小学后突然有了性别意识,彼此生疏了。

“我妈让我来借蜡烛。”

“要几根?”

小松伸出三根手指。过了好一会儿,明明才拿来两根蜡烛,交给小松,“只有两根了。”小松将蜡烛揣进兜里,临走前忽然对明明说:“你见到熊了吗?”

“没有,你见到了?”

“我打算去看。”

小松的父亲在梅山市动物园工作,他一定见过熊。

“我想去看熊。门票只要两块钱,但去看熊却要三十元,两个人的话只要四十五元。我们一起去看熊。”

“不去。”

“为什么不去?是一只西伯利亚大熊!”小松将毯子撑起来,比画着熊的大小,“这么大!你怕了?”

“不怕。”

“不怕就和我去看熊。”

“好,看就看呗。”

孩子们交换了承诺后,小松就回家了,冷色的月光降落在他背上,弱化了他的轮廓。当他走入建筑的阴影时,他将手电举得高高的,路上出现了一圈巨大的暖色光影。小松消失了,世界消失了,只有光在走动。

明明记得小松喜欢看《动物世界》,他最讨厌狒狒和鬣狗。他喜欢羚羊和猎豹,但很奇怪,猎豹吃羚羊。明明并不喜欢看,她觉得动物的故事都很残忍。小松离开后不久,好像有无形的手拨动了所有电源开关,啪,电力之神降临,光明重返人间。

和成人不同,孩子并不回头看,也没有稳定的长久计划。他们喜欢夸大的未来和近在咫尺的惊奇,比如看熊。第二天放学后,明明和小松在通往梅湖的木栈道上密谋看熊的计划。贝贝的爸爸方才在湖边钓鱼,这会儿正收拾渔具准备回家,红色塑料桶里只有几尾不足为道的小鲫鱼。贝贝的爸爸看起来并没有什么烦心事,反而比从前笑得更多了,临走前,他对孩子们说,要小心涨潮。明明告诉小松,她拆了一个一角钱纸币折成的菠萝桶,又把存钱罐里的零钱都取了出来,总共十九元,再也凑不出钱了。

“我这里也差了八块钱。但不要紧,他们常常是打一枪换一个山头,这里生意好,他们会多待一阵子的,过一阵,就没有那么贵了。”小松说。

这时湖水涨上来了,木栈道四处漏水,很快,他们就像站在一艘正在沉没的船上。

小松的预感是对的,一个礼拜以后,该去的人都去过了。办展览的人不得不骑着脚踏车,举着扩音喇叭,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喊:特大喜讯,精彩表演,尽在梅湖公园。演出门票,低至两元!看熊的门票也从三十元跌到了二十元、十元。现在只要五块钱就能去看熊了。他们到达公园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还有一个多小时,太阳就要下山,一阵阵凉风吹来,让孩子们分外清醒。买完门票,他们顺利进入公园,往落羽杉那里走去,展览就办在那边。

下午时落过一场雨,泥地上坑坑洼洼,散落着肮脏的纸牌、糖纸、烟头。展览区里的横幅布满泥斑,大多数展位都已经撤走了,只有零星游客聚集在几个小吃摊前,买年糕饺和茄子饼。

孩子们迅速穿过地摊,来到展区中心。泡在福尔马林玻璃瓶中的畸胎露天摆着,地上有的铁笼子里关着一只死掉的大老鼠,绿头苍蝇正聚集在它鼻子的伤口上,笼子旁边竖着一块牌子,用小学生的字体写着:实验室十八斤变异大老鼠。明明吓得一哆嗦,往小松后面靠了靠。“没什么好怕的,竹鼠而已。它们非常怕光,白天这么热,是被热死了。”还有几顶帐篷是另外收费的,有些只向成人开放。在两棵落羽杉之间,扎了一顶红色的帐篷,横幅拉在上方:西伯利亚大棕熊。已经没有人排队了,也没有人收费。这时他们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从一只木箱的后方走了出来,是花瓶女孩,她下班了,好心地对孩子们说:来看熊的吧,看门的人不在,去吧。

他们没有想到如此轻易就看到了熊。但西伯利亚大棕熊的名号实在与它的身形不符,果然只有一只狮子狗那么大,所以他们用关老鼠的铁笼子关这只熊,笼子里有一只肮脏的碗,浮着层稀薄的奶状物,苍蝇正肆无忌惮地搓手吸食。熊趴着,金棕色的毛发上沾着湿漉漉的污秽,笼子底部垫了薄薄的几张报纸,写着巨大的彩票中奖信息,它们被幼熊的尿液泡软了。帐篷里散发着一股新生与死亡交叠的味道。

熊的一只前爪挡在头部,看不清它的脸。明明说,这只熊已经死了。她向后退了几步。

小松绕着笼子走了一圈,又走了一圈。笼子很小,熊的毛发从铁格子里露出几撮。小松伸手摸了摸,熊的身体微弱地抽动了一下,就像孩子做噩梦时失足从高处跌落的一瞬惊厥。

“怎么样?”

“有点硬。”

明明伸出一只手,戳了戳熊的肚子和爪子,欣喜地说:“它的身体是热的,爪子是冷的。”

“它活着,它的爪子刨过雪。”

“我们把熊带走吧。”

“把熊带走?他们会把我们抓起来。”

“不会的,没有人。”

“把熊带走以后呢?”

“你爸爸是动物园的饲养员,让他交给动物园不就好了?”

小松到外面看了看,天快黑了,公园即将关闭。他从花瓶女孩的展台上揭下一块黑色的幕布,罩在熊的笼子上。然后两个孩子拎着笼子,飞步往公园门口跑去。一路上,两个孩子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们心中只有一个信念,把熊带出公园。虽然熊还很小,但对孩子来说,要拎着它跑起来并不容易,手指被铁丝勒红了,手臂酸了,但他们一步都没有停下来。太阳一点点坠入落羽杉林中,走出公园的时候,落日的金光刺得他们睁不开眼睛。孩子们已经精疲力尽了。到达公交车站的时候,明明累得瘫坐在地上,大约五分钟后,路公交车来了,它将开往一个他们从没去过的地方。但他们没有害怕,他们谁都没有说话,上了公交车后,一路冲向最后一排,看着公交车门关上,他们对视一眼,终于放松地大声笑出来。明明揭开幕布,碗倒扣着,熊好像动了一下。太阳一头扎进地平线下面去了,把天空烧红了。小松说:“你们教《火烧云》了吗?”

“教了。”明明说。

两个孩子不约而同背起了课文,背到最后一句,都有些不解。“可是天空偏偏不等待那些爱好它的孩子。一会儿工夫,火烧云下去了。”

梅山市动物园收留了这只熊,明明和小松解救小熊的事迹也登上了当地报纸。记者问孩子们,为什么要救熊,明明想了半天说不出话。小松说,熊和我们一样,它就是我们。但最后报纸上写的是:熊是保护动物,我们是少先队员,要保护珍稀动物。可他们才两年级,戴绿领巾,根本不是少先队员。大概是为了掩饰这个错误,报道出来后没多久,明明和小松很快就成了第一批少先队员,在国旗下戴上了红领巾。

明明和小松并没有很多机会见到熊,毕竟到市动物园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但他们总能从小松爸爸的口中听到熊的近况。儿子救熊的事迹传开后,沈伯军顺利接手了棕熊,成了它的专职饲养员。在那之前,沈伯军是喂养河马的,河马的脾气很差,拉的屎又很臭,小松说,在亚马逊河里,它们拉的屎能毒死所有的鱼,所以爸爸对照顾小熊的工作很满意。

明明对小松的爸爸并不陌生,以前他常到家里来和爸爸打扑克。沈伯军话不多,个子不高,头发长得很好,皮肤白白的,说话声音很轻,每次见到他,他手里总是拎着食物,最少也是一把葱。他总想给家人带回点什么。明明一直觉得,小松以后会长成他爸爸那个样子。

沈伯军工作繁忙,周末才能回来。明明就会找借口去小松家里一起做作业,顺便听小松爸爸讲小熊的事。它是一只乌苏里棕熊,才三个月就和母亲分离了,他们怀疑母熊已经遭遇不测,应该是盗猎者干的。幼熊可能几经转手才沦落到畸形秀剧团,它头上有一个伤口,舔不到,又很疼,就总是去挠,出现了严重的细菌感染,动物园请医学专家过来会诊,用了大剂量抗生素才救回它的命。

后来,小熊有了名字,就叫乌苏里。梅山话里“乌苏”是潮湿、不清爽、闷腻的意思,配合熊敦厚的模样,别有一番戏谑可爱。小松的爸爸说,乌苏里棕熊能长到三百多公斤,体长能达到两米。乌苏里是一头母熊,也能长到两百公斤,体长可达一米七。“四境之内,凡其所欲者,攻无不取,连东北虎都让它三分。”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很难相信狮子狗大小的乌苏里能长成如此巨大骇人的模样。

“它喜欢吃什么?”明明问。

“东北同事给它带了椴树的蜂蜜,它可喜欢吃了。”沈伯军说。

他还说,乌苏里已经可以出来活动了,动物园为它专门建了一个棕熊馆,即将择日对公众开放。他拿出一张乌苏里的照片,照片中的小熊像人一样直立着,伸长了脑袋,在挥手。

“它怎么像人一样?”

“是的,喜欢站起来,学人走路。不像别的熊,胆子小。乌苏里是一只真正的乌苏里棕熊,在雪天出生,见过针叶林。这就叫见过世面。”

乌苏里不喜欢待在室内,它喜欢到处走动。乌苏里性格温顺,况且年纪还小,沈伯军经常牵着绳子带它在动物园里四处闲逛。可能从小就与饲养员待在一起,它特别喜欢模仿沈伯军走路,憨态可掬的样子惹得众人垂爱不已。

乌苏里两岁的时候,有动物学家对它进行了镜像实验。他们搬来一面镜子放在乌苏里的活动室里,然后打开摄像机,观察并记录它的反应。起初,乌苏里对镜子中的熊非常警惕,它被吓得躲到角落里。但没过多久,它就发现镜像里的那个东西,和自己有着一些关联。当乌苏里做出一个动作,镜子里的熊同时重复那个动作,它开始用爪子挠镜子,又绕到镜子背后,确认那里是否有别的“熊”,还会凑到镜子前用鼻子闻一闻,舔一舔。大概一周以后,工作人员趁乌苏里不注意,偷偷在它脑门上贴了一张黄色便利贴。乌苏里走到镜子前,发现镜子中的熊头上有一个黄色不明物体,它凝滞片刻后,忽然把爪子放到头上,把便利贴拨了下来。科学家惊呼,乌苏里具有自我意识,它认得出镜子中的那个熊就是自己。

乌苏里成了一只明星熊,大量的报道蜂拥而至,各种神奇的解读和追捧让它大受欢迎,当时动物园门票被炒高一倍,游客数量却只增不减,有其他省市的游客搭乘飞机、火车来看它。乌苏里三岁的时候,电影院上映了一部名叫《幸福的乌苏里》的电影。主要讲述两个孩子解救小棕熊的故事。电影里,由三只不满周岁的棕熊扮演乌苏里。有两个上海的小演员扮演明明和小松,乌苏里在电影结束时登场,它在动物园里过着童话般幸福的生活。但明明和小松却并不喜欢这部电影,他们隐隐觉得电影里漂亮的演员代替了自己,那三只棕熊也代替了乌苏里。

这期间,明明和小松去过一次梅山动物园。当他们见到乌苏里的时候,惊奇地发现,乌苏里竟像游客一样趴在铁栅栏上观看园子里的动物。假山里关着两头黑熊,它们曾被活取胆汁,其中一只身上长满了肿瘤,已经不大活动。另一只体型小得出奇,因为常年被关在笼子里,它长成了一只侏儒熊。明明忘不了这一幕,乌苏里的身体像人一样直立着,右腿随意地搁在一块石头上,两只前爪自然地垂放在铁栅栏上,目光直直地看着黑熊。它在想什么呢?

“它变成了一个人。”小松对爸爸说,“你为什么不把它关到笼子里去?”

“没事的,它还小呢。”小松爸爸笑嘻嘻地说。

乌苏里五岁的时候,梅山动物园搬到新址,作为饲养员的沈伯军被调往林业局工作,管理上千棵古树名木。乌苏里越长越大,已经与成年男子等高,体重达到了两百斤。游客见到它都有点发憷,它被单独关到了棕熊馆。到了发情的年纪,动物园又引进一只成年雄性棕熊。它和乌苏里交配时咬伤了它,幸好伤得不重。乌苏里的伤愈合了,但它再也没有交配过。

明明和小松十四岁了,学业繁重,并不常在一起玩,但彼此之间仍维系着儿时的亲密。明明家的十几棵杨梅树素来无人打理,仅靠阳光和雨水自己活下来,熬过漫长阴湿的冬季,到了初夏时节,青绿色的果实忽然就被点染出暖色,颜色一天比一天更深。趁果实还未被鸟啄完,明明邀请小松一道去摘杨梅吃。他们摘啊摘,不断把果实往嘴里送,将果核吐到泥泞的地上。地上紫一片,黑一片,掉落的果实被踩成了果酱。前夜又下过一场雨,小松脚下一滑,明明去扶他,却被小松一起带下了山坡。矮矮的丘陵并不陡峭,两人只是擦破了皮,但身上滚满了杨梅和泥巴,浑身一股发酵的腐烂味道。他们灰溜溜到家,明明的外婆笑话他们,抱在一起滚下山,可是要结婚的哦。两人的脸都红了。入冬后,明明的父母离异。父亲搬到了市中心,明明也转校到市里的一所中学上学,偶尔才回到梅湖的家。

初三时春游,明明的学校组织孩子们去新梅山动物园游玩,其中一个项目就是看乌苏里。多年过去,很多孩子还是记得它,早早准备了零食准备投喂。学校特意邀请小松的父亲做向导。在摇摇晃晃的公交车上,孩子们伸着头,听着这只小熊的故事。沈伯军说了很多话,好像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明明也不断向大家诉说着她儿时的奇遇,她好像从未收到这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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