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园林处有个汽车司机名叫柳夯,此人名如其人,身高力大,粗壮黝黑,人们就把他这柳夯的夯字分解开,管他叫“大力师傅”。
柳夯解放前,曾当过两年国民党驾驶兵,后来成了“解放战士”,不久前,他从里外一个小县城调来江城。柳夯虽说已经30岁了,因为历史上有个小污点,在江城又无亲少友,所以到如今还是光杆一个。
年夏天的一个夜晚,柳夯出车回来,汽车沿着护江堤向市区开去。这江堤边从头到底,全种植着一排排防浪树林,黑森森,密匝匝,远远望去,好似一条黑色巨龙向前延伸。此刻,江堤上既无车辆,更无行人,显得寂静、阴森。柳夯紧握方向盘,两眼直视前方,车子象箭一般向前直飞。当汽车驶到距市国棉二厂大约还有两公里的江堤上,突然从堤下防浪林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呼救声。柳夯心里一惊,毫不犹豫地一个紧急刹车停下车,打开车门,跳下车,不顾一切地向防浪林冲去。一进防浪林,只见两个流氓正企图强奸一个年轻姑娘。那姑娘,一边挣扎,一边呼喊。柳夯冲上前大喝一声:“住手!”
这一声,惊得两个流氓丢下姑娘,拔脚就逃。可是,没逃多远,他们发现只有柳夯一人,便互相打了个唿哨,回转身向柳夯扑来。身高力大的柳夯,本不把两个流放在眼里,但此时他身上没有防身器械,而且眼下要紧的是保护姑娘,因此,就忍下一口恶气,拉着姑娘,连奔带跑,奔上江堤,钻进驾驶室,启动汽车,向市内驶去。
不一会几,汽车快进入市区了。柳夯那紧张的心也平静下来。他转脸朝姑娘一望,这才发现坐在身边的姑娘浑身上下已被两个流氓剥得一丝不挂。他的心又猛然狂跳起来,慌忙挪开眼睛,刹住汽车。当他正准备将自己的衣服脱给姑娘穿的时候,他的眼光又扫到姑娘那玉一般的身上,顿时一个念头在他头脑中冒出来:多美的姑娘呀!这是月下老人把她送到了自己的面前,而且是赤裸裸地塞进了自己独自统帅着的小天地里。此刻他像喝醉酒一样,心怦怦地跳,眼中放出异样的光彩。不过,他没有粗暴地去动手,他觉得那样做,和那两个流氓没两样了。他懂得只有尊重对方才能感化对方,也才能够使这个漂亮姑娘心甘情愿地做自己的终身伴侣。
他想了想,低声说:你在我面前已经成了这个样子,我还没有成家,你就嫁给我吧。”
姑娘没说话,也没看他,只顾双手紧护前胸,蜷缩着身子,在嘤嘤啜泣。柳夯知道对方不同意,也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道德,但他又难以控制自己,放弃这次机会。他30岁了,他的经历和处境促使他需要女人,需要成家。
于是,他几乎用哀求的口吻说:
“姑娘,答应我吧,我会待你好的。何况,你的身子已被我看了,你眼下赤条条的,也出不了驾驶室呀,答应我吧!”
这时候,姑娘似乎也意识到了柳夯所说的利害关系,她止住哭泣,偷眼看了看身边的柳夯。她见柳夯的长相虽显得粗一点,黑一点,但看上去倒也诚实善良。她想:这个汉子救了自己又想占有自己,但用心与那两个流氓是截然不同的。他是真心实意为了娶自己做妻子,同自己一起过日子。她觉得男人要娶老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一个女人迟早也是要嫁人的,现在自己已经弄到这等地步了,这是命里注定的。她这么一想,便默默地点头同意了。
姑娘告诉柳夯,她叫孙艳华,今年19岁,家里只有一个年迈多病的老母亲。她是江城市国棉二厂挡车工,今天休息去江边捡浪渣,因为贪多耽误了时候,想不到会遇到两个流氓。
柳夯听了,先是开心地哈哈几声大笑,又亲了亲孙艳华,说:“我还得感谢两个流氓哩,不是他们,我说不定要打一辈子光棍。”
孙艳华啐了他一声,便娇羞地垂下头。
柳夯在江城没有家,便到孙艳华家做了上门女婿。两个人结婚后,一晃3年过去了。开始时,夫妻俩倒也亲亲热热,和睦相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柳夯脸上的笑容少了,一回到家就唉声叹气的。原来三十好几的柳夯日盼夜盼,盼望妻子能给他怀个儿子,可是孙艳华的肚子却老是塌塌的,为这事柳夯焦急得茶饭不香。他埋怨妻子肚子不争气,他怀疑妻子不会生育,老是阴着个脸儿,医院检查检查。开始孙艳华不愿去,后来拗不过丈夫的倔劲儿,就同意了。
这一天,柳医院。也是事有凑巧,负责检查的两位医生都是孙艳华初中时的同学。女医生叫董秀芬,男医生叫童小奇。
老同学见了面,一阵寒暄之后,董秀芬就给孙艳华了生理检查。她检查得很仔细,结论是:没问题。孙艳华听说自己没有病,一块石头落了地,喜得她抓住柳夯的手边摇边含羞地轻声说:“我没病,你放心,我会给你生个儿子的。柳夯一听,也情不自禁地当着医生的面,把妻子揽在怀里,脸上露出了宽慰的笑容。
童小奇看着面前这对长相、年岁很不相配的夫妻,竟如此亲昵恩爱,朝秀芬笑笑,耸了耸肩,做了个不可思议的动作,然后一招手把董秀芬招呼到窗前,耳语了一阵。董秀芬边听边点点头随即走过来,一拉孙艳华,两人挽着胳膊并肩出去了。
等两人一出门,童小奇拍拍柳夯的肩膀,说“老柳同志,我们虽说是初会,可小孙是我们的老同学,也算是自家人。我刚才和董医生商量了一下,为了慎重起见,请你也做个生理检查。怎么样?”柳夯见医生这么说也就同意了。
童小奇给柳夯做检查也非常仔细,等做完检查后,他那漂亮的白脸上象涂了层霜。他脸色严肃,语气沉重而有点激动地说:“柳夯志,现在解放好几年了,婚姻法规定男女平等,可你脑袋瓜子还满装着封建渣子。生不出孩子就晓得责怪妻子,这可不是新中国男子汉的作风哟。你知道你妻子不怀孕是啥原因吗?”在检查时,柳夯心就在怦跳,现在又被医生一顿数落,更紧张了。他惊愕地望着童小奇,结结巴巴地问:“医生,是,是什么原因呀?”童小奇见柳夯这么紧张,他缓和了一下口气,说:“柳夯同志,你甭难过原因在你,是你没有生育能力。
一听这话,柳夯好似遭雷一样,顿时呆了,好像整个身子被投进冰雪里,连心都冷了。他昏昏沉沉,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他越想越悲观,越想越失望,有时悲观得几乎没有勇气生活下去。他感到对不起妻子,却又没有勇气把自己没生育能力的事对妻子明说,只好苦闷在肚里,并且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苦闷越来越深,对妻子的态度也越来越冷淡了。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柳夯正躺在床上闷闷不乐,孙艳华回家了。她一见柳夯,便亲昵地依偎在他身边,娇羞地附着他耳朵轻声说:“喂,我有了!”柳夯没听懂妻子说的什么,瓮声瓮气问:“有什么?”孙艳华把丈夫的手拉到自己肚子上,轻轻按了按说:“我怀上孩子啦!”
一听妻子怀上了孩子,柳夯呼”地从床上爬起来,圆瞪双眼盯着她看了片刻,突然冲出一句:“你怎么会有的?孙艳华嘴一撅说:“就这么有的呗。真怪,你问我,我问谁呀!”“你,你……”柳夯一事不知怎么说才好,气得脸发青,手发抖。
柳夯生这么大的气是有原因的,自从医生检查说他没生育能力后,开始柳夯对妻子怀着负疚心理,过了不多久,妻子被抽调到市业余文艺宣传队,经常不回家,他那负疚心情倒也稍稍减轻了点。不料又过了一些日子,他耳朵里吹进了一些闲言碎语,说孙艳华和同时调到宣传队里的童小奇经常关在一个单房里,亲密得很。说到童小奇,在柳夯面前就出现了一个风流小白脸,再看看自己黑不溜秋的,心里禁不住会泛起一阵酸溜味,而偏偏这时候,妻子怀孕了。自己不能生育,这胎儿哪来的?说不定就是童小奇的!柳夯气呀,可又说不出口,只得瞪着妻子叫着你、你、你。
孙艳华见柳夯这般模样,也来了气:“哼,我看你中邪了,过去没有,你生气,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你又生气,你叫我怎么样?
柳夯抓起梳妆台上的一面镜子,“叭”摔个粉碎,吼道:“你不要脸,你下贱!你说、你说!你肚子里的种是谁的?是不是童小奇的!”
孙艳华也火了,她一甩头发,昂起头,嘲弄地冷笑道:“是他的,你吃醋啦!
这下可把柳夯的肺都气炸了,冲上去,挥起大巴掌,狠狠抽了她两个耳光。孙艳华被打得眼冒金星,号啕大哭。柳夯好像还不解恨,手叉腰,圆瞪双眼,直喘粗气。依他性子,真想把她揍个稀烂才解恨。但说起来也有意思,柳夯为妻子对他不忠而气恼,但他又不愿妻子流产,相反却盼望孩子能平安地生下来。因为他有他的小算盘:他不能生育,但柳家需要有儿子传宗接代。他打算等儿子出生后,便带儿子远离这座城市,这样谁能说这孩子不是他的?因此他强迫自己忍着,没有继续对妻子大打出手。
自从那次柳夯打了孙艳华的耳光之后,孙艳华一气之下,索性搬到宣传队住了,直到快生养,在她母亲的求下,柳夯才开了车子把妻子回家。过了不多久,孙艳华生了。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这回儿柳夯高兴了,他像爱自己亲骨血一样爱孩子。这孩子的确可爱,乌黑的头发,乌黑的眉毛,一双眼睛象孙艳华,大大的黑溜溜、水汪汪的。几个月以后,更是越来越逗人。见了柳夯就舞手蹬腿“呀呀”欢叫。一笑那小脸蛋上还露出两个小酒窝儿,乐得柳夯拉开大嘴直哈哈。他一见孩子就忍不住抱住亲亲,可又怕那钢针般的胡茬刺疼孩子,还特地买了把剃须刀,天天把胡子刮得光光的。柳夯爱孩子爱得发狂,自然对每日每夜、辛辛苦苦喂奶的母亲的态度也渐渐好起来。他买好的给她吃,他抢着把家务事全包了。有时夫妻俩在逗孩子时,也免不了要说几句话,笑上几声。
在建国10周年国庆大典这天,也是柳夯与孙艳华结婚5周年。这天,市政府在东方红剧院举行文艺联欢晚会。孙艳华抱了孩子赶到家里,把儿子往柳夯怀里放,说:“哎,今晚我演出,你带小文来看我演出好吗?”说完,一双眼睛期待着丈夫的回答。柳夯本不想去,但当他的目光和妻子的目光一碰时,他怎么也不忍心拒绝妻子的邀请,他“嗯”了一声答应了。
晚上,柳夯带着儿子,开着汽车去了剧场。这柳夯第一次观看妻子的演出,他似乎才发现他的妻子的确有很高的艺术天赋,特别是演唱见到你们格外亲那首歌的时候,妻子的眼神、情调和那身历其境的感情,使他完完全全忘记了几年来夫妻之间的隔和积怨。他情不自禁地和观众们一起热烈鼓掌,他用激动的目光鼓励着妻子。演出结束后,他学着其他演员的亲属那样,买了一束鲜花,然后抱着儿子挤到后台,将鲜花献给已经卸了装的妻子。孙艳华接过鲜花,对他报以妩媚的一笑,然后,亲亲热热地挽着他的手走出剧场,到剧场对面的餐馆里叫了两碗北方水饺,接着,她还为丈夫买了一碗酒。酒是柳夯对妻子爱的象征,每当妻子投入他怀抱前,他总爱喝几口酒。柳夯见妻子主动给他酒,他未端杯子神已醉。他细细地品尝着这碗难得的酒,直到午夜12点,夫妻俩才带着儿子走出饮食店。
国棉二厂距市区约4公里,这回儿,江堤上已无行人,柳夯开着他那辆破旧的货车奔驰在由防浪林组成的像黑龙一样的江堤时,5年前救妻子的一幕,又不由浮现在眼前。他看着妻子,妻子正搂着熟睡的儿子,将头依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情意绵绵地倾诉着她今晚演出成功,是因为台下有丈夫观看她的演出。柳夯被妻子的情绪感染了。他兴奋地、动情地一只手把握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到妻子的身上轻轻地抚摸着,还不时扭过头来望一望身边的妻子。他觉得,妻子长得的确很美,纤细的身腰,脆甜的嗓音,丰满白晰的鹅蛋脸,乌黑油亮的发丝,如一流瀑布自然地倾泻在流线型肩头上,那双柳眉凤眼,一忽一闪的确使人情飞意荡。再看看自己,痴头憨脑皮肤黑得象上了釉,一脸略带黄色的络腮胡子,尖硬得如同一根根生了锈的钢针。柳夯觉得自己配不上妻子,可此时此刻的妻子却是柔情蜜意地紧偎着他,他感到心迷神离,整个身心都陶醉在爱的幸福之中。
堤下就是国棉二厂,汽车该拐弯下堤了。堤下有一片四五十亩地的墓地,当地人都称它乱葬岗。斜坡路从江堤上滑到墓地的西端,然后成度急转弯绕过墓地进入棉织二厂后门。这儿坡陡弯急,司机们行到这里总是格外小心。柳夯将车开到斜坡路口,在下坡时,也虽然收回了那只放在妻子身上的手,却没有减低挡次,汽车顺着斜坡路,排山倒海一般向堤下冲去,吓得孙艳华大声惊叫起来。柳夯刚要放慢速度,但已经晚了,汽车冲到堤下乱葬岗拐弯处的时候,突然发现路当中竟坐着一对男女。柳夯连忙手脚并用急刹车,但汽车已经冲到了那两个人的身后,那男的就地一滚离开了路面,那女的已吓得瘫倒在地,汽车就从她身上压了过去。
柳夯绝望地闭上眼睛,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倒在驾驶室上。
这时,滚到路边的男人已翻身站起,他红着眼扑到车前,拉开车门,一把将柳夯拖出驾驶室劈头盖脸地边打边骂:“狗娘养的,你还我妻子,还我玉兰……”
这时里候,柳夯才看清面前的男人竟是童小奇。童小奇是他的情敌,他只需抬抬膀子,就能将对方踢出丈把远。但此时任凭童小奇拳打脚踢,他都不敢还手,也不敢看一眼那具被汽车压得肉浆似的尸体。
孙艳华见丈夫挨打,连忙放下孩子,从驾驶室出来,一边劝,一边大声呼喊:“来人哪,要打死人啦!”
一喊声把国棉二厂的工人们和住在附近的菜农惊动了,人们一齐朝乱葬岗涌来。不一会儿,市公交大队的交通警也赶到了现场。
这场车祸,无论是现场勘察,还是根据受害者亲属和肇事者的口头供述,责任都是汽车司机。因此,柳夯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另外,由肇事单位向受害家属付:0元恤金。
柳夯判刑进了监牢,在进牢的那天,孙艳华抱着一岁多点的儿子,哭得泪人一般把柳夯这个硬铮铮的粗汉也感动得抹了眼泪。谁知没过两个月,他便接到了孙艳华的离婚书。柳夯先是呆呆地盯着离婚书,接着,在他的脑子里出现了车祸前孙艳华主动买酒、调情的画面,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没有叫骂,只要求法院将孩子断给他,便在离婚书上签了字。
一年后,柳夯刑满出狱,一打听,才知道孙艳华已经同童小奇结了婚。他找到孙艳华,几乎看也没看她一眼,领回两岁的儿子,立即带了儿子,离开了江城。
时间过得飞快,柳夯带了儿子离开江城,一晃就是28年。28年前,他来到远离江城里的一个小县安下,又将柳夯的夯字拆开,改名叫柳大力。他有技术,有力气。他拼命干活、挣钱。他把全部的心血注在抚养儿子柳树文的身上。儿子渐渐长大了,他读完小学上中学,中学毕业后,考取了江城大学,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江城市委宣传部任干事。
柳树文聪明能干,长得英俊漂亮,完全不象柳大力那样憨头憨脑,黑不溜秋。自从儿子进入大学校门后,柳大力再也不过问儿子的事了。他觉得儿子的心机、才智和眼力比他强。随着社会的变迁、发展,政府政策的开放,他便把心思全部放在挣钱上,很快,他便成了小县城的汽车运输个体专业户。几年工夫,他便拥有两部黄河大货车,有几十万家产。他觉得只有这点,能胜过儿子。他本不愿让儿子到江城考大学,但他说不出阻拦的理由;但他自己二十多年却未去过江城,他不愿与江城人打交道;甚至多次辞掉了与这个城市有联系的运输业务。
然而,柳大力越是不愿和江城人打交道,可儿子偏偏在江城扎下根,结下难解的缘。柳树文不但出落得一表人才,而且他还是市委宣传部的青年模范干部。他那未婚妻,则是国棉二厂的“三八”红旗手,叫童桦。真是郎才女貌,一对理想的鸳鸯。前不久他寄给父亲一封信,说他要结婚了。柳大力心里不乐意,却又当即寄去了1万元,可是,接着他又接到儿子的信,要求他无论如何去江城参加他们的婚礼。
柳大力接到这封信,一整夜翻来覆去琢磨着到底去不去,直到天放亮时才拿定主意。儿子这唯一亲人的巨大吸力使他无法拒绝,于是,在儿子婚礼前半小时,他才匆匆赶来江城。
柳大力过了28年重来江城时,那是年的农历腊月廿四日的晚上,这会儿北风呼啸,天色阴沉,而柳大力的脸色似乎比这天气还要阴沉。他低着个脑瓜,把帽檐拉得低低的,按着儿子信上说的地址,走进市委大院的接待室,朝招待室里张了张,只见里面彩灯闪烁,热气腾腾,20多张方桌围成一个圆圈,好似众星捧月般烘托着由两张八仙桌拼成的婚礼席。婚礼席上方缀着一个巨大“譆”字,放出闪闪金光。桌上摆着鲜花、香茗、糖果和香烟。首席上还放着一部新闻录像机,特别引人注目。这时,来宾们在欢快的圆舞曲中,翩翩起舞,等待着婚礼的举行。
柳大力见儿子的婚礼如此隆重、热闹,他的脸上却无一丝笑意。因为,他已知道他寄给儿子的1万元,被儿子全部捐赠给市聋哑学校了。对儿子如此壮举他很不以为然,他认为儿子这种行为是沽名钓誉,是用金钱买荣誉。政府越是重视儿子的婚礼,他就觉得越是无脸见人,因此,他不愿见任何人,只是独个坐在接待室里抽闷烟。
这时,又一批宾客经过接待室朝招待室走去。突然,有个白脸、秃顶、稍胖的中年男人和他打了个照面,他觉得有些面熟,连忙低下头。可那影子在他脑子里晃来去。他想起来了,是童小奇!童小奇来干什么?儿子怎么会同这个冤家对头认识的?他顿时觉得沙发上像爬了许多蚂蚁,他坐不住了。他揿灭手中烟头,站起来刚要走。儿子进来了,身后还跟了一位胖子。此人是宣传部长,也是柳树文婚姻介绍人和这个婚礼的主持者。胖部长笑容可掬,热情地把柳大力请进招待室。
7时整,婚礼准时举行。招待室里,来宾们已经入座,新娘新郎已经入席,电视台录像记者已经开始选择角度了。柳大力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婚礼,他苦着脸,默默地随着宣传部胖部长走进婚礼厅,宾客们用掌声欢迎他,而他只感到脸上发臊,好像他不是来参加儿子的婚礼,而是一个被带进审讯室的被告。
胖部长把他领到婚礼首席,他微微抬头朝坐在亲家公位置上的人看去,只见儿坐着一个白净面孔、秃顶、稍胖的男子,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连连叫苦:老天爷怎么这样捉弄人呀!树文这孩子,不找张三,不找李四,有了对象又不把她家里的情况告诉我。现在偏偏找上了这个冤家对头,女儿他们可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呀,这怎么好结婚!这么一想,他随即车转身,对胖部长喊道:“部长,这个婚礼不能举行!
柳大力一句话,惊得来宾们一个个呆若木鸡,特别是新郎新娘,他们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怎么也料想不到,世上哪有儿子媳妇都要入洞房了,当父亲的还会出面阻拦的呢?胖部长最先从愣怔中醒过神来,他大惑不解地问道:“柳师傅,你这是为了什么呀?”当着这许多宾客的面,柳大力不知如何回答胖部长。他只是个劲地摇着头说:“这婚礼不能举行,不能举行!”但是,不明确回答部长的问题,他又下不了台。怎么办呢?他知道,这地方知道内情的,只有他和童小奇。他不能在这种场合回答胖部长提出的问题,也不能求助于童小奇。他忽然认出了坐在童小奇旁边的董秀芬。于是,他双眼盯着她,希望董秀芬能够帮助他。
董秀芬开始也被这突然出现的情景闹懵了,可眼下她见柳大力双眼盯着她,立即明白了柳大力说婚礼不能举行的意思,也惊出一身冷汗。她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看了看来宾,然后对胖部长点了点头,说:“这婚礼是不能举行了!”
新娘童桦听母亲也这么说,她绝望了。她痛苦地捂着脸,发疯似地冲出招待室。柳树文抓住父亲的胳膊,使劲地推搡着,大声叫着:“爸爸,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了什么呀?”柳大力只是叹息了一声,没有言语。树文见父亲不说话,便转身去追童桦。当他跑出招待室,童桦已经启动了送她来参加婚礼的面包车走了。柳树文边追边喊:“童桦,等等我,你等等我…
新郎新娘一走,柳大力紧跟其后去追儿子。董秀芬拉住僵在那儿发愣的童小奇,也匆匆去追女儿。刚才还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的婚礼,顿时乱成了一团。
柳大力跟在儿子后面,边追边吼:“你给老子站住,你给老子站住!”但是等他追出门外,儿子已不知跑到哪去了。儿子是他的生命,是他唯一寄托,儿子若出了事,他也不想活了。他边奔边喊,在马路上漫无目的地奔了几个小时,被冷风一吹,才把吹醒:我这样找不是大海捞针吗?于是,他站下来思索一阵,然后叫了一部出租汽车,直开市委大院。车一停,他就三步并作两步,急冲冲来到柳树文和童桦的新房前,他抬手正要敲门,只见房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他掏出打火机照着一看,只见纸条上写着。
李部长,我和小童旅行结婚去了,三五天就回来,请转告我父亲,他不该阻拦我们的自由婚姻,并请你热情招待他,柳树文腊月四日。
柳大力看完纸条,只觉两眼发黑,双腿发软,一股气堵住喉头,身体晃了晃,差点栽倒下去。他连忙扶住楼梯栏杆,心想:不,我不能这样倒下去,一定要胖部长设法把他们找回来。于是,他又振作起精神,连走带跑地找到胖部长的家,急急地按响门铃。
来开门的是胖部长,他一见胖部长就急不可待地说:部长,快,树文他们旅行结婚去了,快派人把他们找回来!”谁知胖部长却轻描淡写地说:“我已经看到纸条了,他们是拿了结婚证的,你就让他们去吧。”“不,不行,他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胖部长握着大力的手,笑嗬地说:“老柳师傅,你错了,你错了。”你先别急,快进来,我让你看一个人。
胖部长说着就把柳大力带到客厅,指着沙发上一个中年女人说:你认识吗?这是我刚才在小柳门口遇到的。
柳大力望着沙发上的中年女人,只见她纤细的身腰,鹅蛋脸上虽说已有了不少皱纹,但那柳眉凤眼,他太熟悉了。他一时证住了,这不就是他20多年前的妻子孙艳华吗?看到孙艳华,那些伤心的往事在柳大力脑子里又翻腾起来,他脸一沉,轻轻哼了一声,扭头就要往外走。孙艳华连忙站起来说:“请你等等,我晓得你怨恨我,可我、我找你找了20多年……”孙艳华话没说完,已流下了辛酸的泪水。她掏出手帕擦了擦,接着说:“前几天,我在报上看到树文给聋哑学校捐款的消息,今天就匆匆赶来了,想不到正好碰上他结婚,更没想到你至今还以为他是童小奇的儿子。柳大力冷冷地哼了一声:这不是你亲口说的吗?儿子是不是父亲的,做娘的最清楚啊。”孙艳华垂下眼睑,低声说:“我是说过树文不是你的儿子,难道你忘了那是在你说我和童小奇乱搞的情况下,我气不过,才反过来用这话气你,谁知你信以为真自己折磨自己几十年。”“但愿你说的是真话。”大力仍然冷着脸用讥讽的腔调说,“不过请你告诉我,医生说我没有生育能力,这怎么解释呢?我刚出车祸,你就提出同我离婚,又很快同童小奇结了婚,这又怎么解释呢?”听了柳大力的话,孙艳华的头垂得更低了,但她又立即仰起来,用异常坚决目光盯着柳大力说:“我到处找你,就是要把这一切告诉你。对于你,我是罪人,但我告诉你,真正的罪人不是我。”不是你?”柳大力满怀狐疑地说。孙艳华微微点了点头,盯着柳大力那布满皱纹的脸看了好一会才轻声说道:“你坐下,听我从头告诉你。”柳大力顺从地坐在沙发上,听孙艳华讲述。
医生说柳大力没生育能力,孙艳华还是和童小奇结婚后,从他嘴里知道的。童小奇在与孙艳华同学时,就为她的美貌迷住了。两调到文艺宣传队后,童小奇象苍蝇似地钉着她,在她与柳大力关系出现裂痕时刻,公然提出要孙艳华和柳大力离婚。孙艳华与柳大力的结合虽出偶然,但她还是爱他的。她对童小奇并无好感,但因为工作关系,她不能生硬拒绝,就提出如果童小奇能拿出3千元,她就同意离婚改嫁。她天真地以为童小奇不可能拿出这么多钱。他拿不出钱便会死心。但她没想到,童小奇对她的追求已经到了不择手段的地步。
那天发生车祸前,孙艳华对丈夫的柔情蜜意,确实出于希望改善夫妻关系,却不料铸成大祸。在柳大力被拘留后,童小奇大吵大闹,要求赔他的妻子,要柳大力的单位付给他3千元抚恤金。在他如愿以偿之后,便带着3千元现金来找孙艳华索婚,并威胁说:只要她答应同他结婚,他可以让柳大力少判刑。生性软弱的孙艳华一来有言在先,二来为减少柳大力的监禁之苦,她答应了。
在与童小奇结婚那天,孙艳华想起狱中的柳夯,心里感到愧疚、难受。她脸无笑容,闷闷无言。童小奇则相反,他一扫平时的矜持,开心得近乎得意忘形了。他走入房中,借着酒兴,一把搂住孙艳华,就一阵狂吻。在他得到满足之后,嬉笑着说:“艳华,我想你想了十多年了,今天总算天遂人愿了。不过,我还是相信事在人为这一条。孙艳华疲惫地说:“我听不懂你这话的意思。童小奇侧过身躯,说:“艳华,你嫁给柳夯这丑猪,完全是历史的误会,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把你给糟蹋了。艳华,说心里话,我一见你们在一起,就为你难过,就愤愤不平。我曾发誓一定要把你从他那污坑中救出来。老天保佑,医院检查,嘿嘿,我便略施小计,说他没生能力,哈哈,这猪果然信以为真了。“你……孙艳华一听这话,惊得从床上坐起来。童小奇又一把把她摁在床上,说:“你慌啥?小事一桩嘛。我是为了你,为我们俩。你难道还对不起他?他占有了你,你还给他生了个儿子。嗯。”孙艳华再没有说什么,可她的心开始发疼了。
打结婚之后,尽管童小奇对她笑脸相迎,温存备至,但她的良心使她笑不出来,她常常为对不起柳夯而暗暗流泪。她恨自己软弱,她为自己在柳夯遭难时离开他而愧疚,懊恨。可事情已难挽回,开始她把这种负疚心情化为对孩子的爱上,等到柳夯出狱领走孩子后,她的心冷透了。
童小奇在得到孙艳华后,简直是乐不可支。但过不多天,他发现孙艳华对他很冷淡,而这种冷淡在柳夯领走孩子后,更明显了。有时,她几乎不让他沾身。童小奇心中升起了一股火,但表面上则表现特别亲呢,一回到家就缠着孙艳华,有时几乎达到疯狂的地步。这样的纠缠使孙艳华受不了了。有一天,她恨地说:“你再这样,我就和你离婚!”一听离婚二字,童小奇先是一怔,接着,他猛地扑上去抱住孙艳华叫喊着:“我爱你,我爱你!当孙艳华挣脱他坐了起来,他发怒了。积郁在胸中的火突然进发出来。他冲上去把孙艳华倒在床上,歇斯底里地笑道:“哈哈,离婚?我不同意,你就别想离!我看你还不了解我童小奇吧,老实对你说,我想得到的就一定会得到,我想丢掉的,就象扔垃圾一样随手一扔。我想得到你,不是得到了,那个玉兰不也被我……”说到这,他突然刹住口两只发红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孙艳华,盯得她的心直发颤。
这一夜,孙艳华几乎没合眼,童小奇的那句话,童小奇那从未见过的可怕目光,老在她耳际回响,老在她眼前晃动,使她不由想起了出车祸那天,那女的象死尸一样的情景。想起了童小奇假说柳夯不能生育的事,想起了童小奇对她的追求,想起了童小奇向柳夯单位取3千元抚恤金,这一切,都使她脑子里构成了一个概念:被害,李玉兰是被害,柳夯是被害,而她自己,则是产生这些被害的祸根。她痛苦,她害怕,她怕童小奇会杀人灭口,但她却又不敢去公安局报案。
孙艳华不能在同童小奇生活下去了。她编写了一份离婚报告,悄悄逃离江城,在一个小县织布厂当了挡车工。二十多年来,她直在寻找柳夯和儿子树文,她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柳夯,她感到自己是个弱女子,要报仇雪恨,必须有个男人为她撑腰,这个男人,她认准了非柳夯不可。
柳大力听完孙艳华的述说,他只觉得鼻子一阵发酸,他望着孙艳华那苍白而清瘦的脸说:“艳华,你受苦了。”他说了这话后,强抑着感情,站起来在房间里走了一个来回,然后站在胖部长面前说:“部长,如果你认为艳华的话是真的,就请把童小奇立刻抓起来吧。”胖部长微微笑着说:“我完全相信孙艳华同志的话,至于抓不抓童小奇,这是公安机关的事。现在,我就去向公安局反映情况,你开我的车,先把树文和小童找回来,让孙艳华同志和儿子媳妇先团聚。”
柳大力说了一声:“好。”便和孙艳华坐上北京吉普,去找儿子和媳妇。再说柳树文和童桦两个年轻人,一时承受不了那么大的打击,奔出了婚礼厅。但过了一会,他俩又不约而同地回到市委大院的新房里。两个人先激动地一阵拥抱,然后决定双双出走,去旅行结婚。
这时候,他俩已经来到了轮船码头,买好了下半夜启航的客轮,准备离开江城。
就在他俩坐在候船室等船时,被已找了他们大半夜的童小奇、董秀芬夫妇发现了。董秀芬发现了这对年轻人,赶紧上前,一手一个,紧攥住他们的手,急切地说:“孩子,快跟妈回去!”童桦见母亲满头满身的雪花,心疼地流下眼泪,接着央求说:“妈,你回家吧,我们船票都买了,就让我们走吧。”“不行,童桦,你就依了妈妈,你以后会理解妈妈的苦衷的。”童桦一听,急了,不顾一切地冲口而出:“以后,以后你就要当外婆啦!”“你说什么?”“我说,我们来候船室之前,已经入洞房了。”
董秀芬一听这话,顿时只觉得眼睛一黑,身体晃了晃就要晕倒下去。童小奇、柳树文和童桦一起抢上来将她搀住,就在这时候,客轮鸣响了汽笛,童小奇连忙推开女儿说:“你们快走。”“走?”柳树文和童桦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意小奇催促道:“快走呀,再迟就要误船啦!”童桦感激地望着父亲,叮嘱说:“谢谢你,爸爸。妈妈交给你,我们三五天就回来。”童桦说完,拉着柳树文正要走,董秀芬却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她见女儿要走,使劲大声说:“你们不能走,你们、你们是一对亲兄妹哟!”
童桦以为妈妈气糊涂了,她返身握住妈妈的手说:“妈妈,你疯啦!”董秀芬望着女儿,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妈妈没有疯,你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不信,你问你爸爸。童桦将目光转向童小奇,轻轻喊了声爸爸。童小奇小声对董秀芬说:“秀芬,你错了,他们不是亲兄妹。”“你呀,”董秀芬又气又急,手指点着童小奇的脸说:“事情闹到这种程度了,你还拉不下脸面,不肯说出真情。小奇,为了女儿,为了女儿的下一代,你就凭点良心,讲了实话吧。”童小奇急得着脚说:“秀芬,我说的是真话。”“真话?哈哈哈。”秀芬忍不住大声笑起来,然后冷着脸问道,“我问你,作为医生,你说过柳夯没有生育能力,对吗?作为恋人,你向我求婚时你向我坦白,说柳夯的儿子是你勾引孙艳华生的,是吗?这些,你怎么解释呢?”
天哪,这叫我怎么做人啊!”童桦听了董秀芬的话,呼天抢地地一声悲叫,然后捂着脸向江边冲去。柳树文稍一愣怔,然后冲着童小奇唾了一口,骂了声“害人精”,也向江边奔去。就在这时候,一辆北京吉普哧”的一声停在他们身后,柳大力推开车门,大声喊道:“小童,树文,都给我回来。
柳树文一见柳大力,象孩子般地扑到父亲的怀里,哭喊一声:“爸爸!”
“啊,孙艳华!”童小奇见了孙艳华,头垂得更低了,恨不能找个地洞钻进去。
哼!”孙艳华冷冷地嗤了一下鼻子,然后走到童桦身边,扶着童桦的肩膀小声问:“小童,你们这是为了什么呀?”童桦只顾哭泣,说不出话来,董秀芬接过话头说:“你们两位来得正好,事情已经弄到这个样子了,你们就把真实情况给孩子们挑明了吧。柳大力迎住向他走来的董秀芬说:“我匆匆赶来,就是为了说明真情,董医生,你我都弄错了。”
“错了?”“是的,你受了欺骗,我上了当,他们的婚礼应该举行。
柳树文惊喜地问:“爸爸,这是真的?
“是真的。
“爸,你真好!”柳树文使劲抱起父亲,欣喜若狂地转了一圈。
童桦也惊喜地问:“孙阿姨,这是真的?”
“是真的,姑娘。这真的是真的?”董秀芬回头问童小奇,可是,发现童小奇不见了,五双眼睛四处搜索,才发现童小奇已经跑到了江堤边。“小奇”董秀芬拚命向江堤边冲去。童小奇翻身一纵,立刻就被滔滔大江吞噬了。一个月后,柳大力驾驶大货车回小县城。当汽车行驶到江堤大道时,他转头瞅坐在身边已复婚的妻子孙艳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艳华,都怪我不好,让你吃了许多年冤枉苦!”孙艳华摇摇头,没出声,挪挪身子,把身子紧紧贴着丈夫,凝视着丈夫,眼眶里便涌出汪汪泪水,成串成串地往下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