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十一月,料峭寒冬,沈从文出生于湖南省凤凰城一个军人世家。其祖沈宏富曾随曾国藩湘军与太平军作战有功,官至贵州提督。其父沈宗嗣曾组织“铁血团”谋刺袁世凯,事泄流亡天下。沈从文外公是凤凰镇文庙教谕,因此沈母识文断字。
沈从文两岁记事,三岁已认六百多字,五岁读私塾,六岁学会逃学。自从学会逃学,学校便对他毫无吸引力。家人得知,当然严厉惩戒,除了痛打,便是罚跪。燃上一炷香,燃不尽不准起身。沈从文跪在地上,脑海里信马由缰,任思绪驰骋天外。
逃学上瘾。我从读初中开始逃学,每天打台球,看录像。当时我们小县城没啥娱乐,就流行这两样。逃得多了,发现一个问题,便是这两样娱乐非常“烧钱”,打一局台球一块钱,看一场录像一块钱,完全消磨不了漫长的时光。于是又发现一个消磨时光的好方法,便是“租书”。小县城十几家租书店,三毛钱一本看一天。从此告别台球录像,潜心攻读各种闲书。
年中元节,百鬼夜行,沈从文参军入伍。湘西民风彪悍,怯于公战,勇于私斗,沈从文所在部队每天杀人,杀人是不需要理由的,只是一种“游戏”和“习惯”。杀人者不知为何杀人,被杀者不知为何被杀,大家都觉得杀人和被杀是“非常合理”的一件事,跟杀鸡屠狗没啥区别。就如鲁迅在《阿Q正传》中写的,大概人的一生难免被砍头吧。
部队军阀习气浓郁,沈从文每天受欺负,同在部队的哥哥跟他说,你要好好练字,只要写一手好字,就可能被长官赏识。沈从文于是每天发奋练字,别人赌钱喝酒唠嗑睡大觉,他僻居一隅埋头苦练。果然不久,他就成为长官的师爷,干些抄抄写写的文字工作。
没过几天,哥哥就被杀了。原因说来简单,有兄弟俩跟小头目有仇,哥哥恰与小头目同行回家,便被当做同伙一锅端了。第二年,这支部队开往川东,沈从文由于年龄小,就跟几十个老弱病残留守驻地,不久这支部队就被川东神兵杀戮殆尽。
幸亏沈从文留守驻地,否则也就成了神兵刀下之鬼。
部队遣散后,沈从文来到芷江警察所当了办事员。姨夫熊捷三家里有好多书,有林琴南翻译的外国小说,也有《史记》《汉书》等传统文化,沈从文看得如饥似渴。熊捷三看沈从文积极上进,就想把女儿嫁给他,然而造化弄人,沈从文认识了一个名叫马泽淮的朋友,小马带他回了一趟家,见了姐姐,小马姐姐妖娆明艳,一下子就把沈从文迷住了。
小马说,我姐姐看上你了,你借我点钱,我给你撮合撮合。沈从文一边给小马姐姐写情书,一边借给小马钱,等把一千多块钱都借出去,小马和姐姐便同时不见了踪影。沈从文发现被骗,无颜面对母亲,只好离开芷江。小马姐姐后来被土匪抢入山中作了压寨夫人,赎回后嫁给一位黔军团长,该团长不久便被击毙,这位命运多舛的女子遂遁入空门,进教堂当了修女。
如果沈从文没有认识小马,也就娶了熊捷三女儿,平凡庸常度过一生了。
沈从文来到保靖,在湘西巡防军统领陈渠珍司令部当了秘书。陈渠珍办了一个报馆,沈从文被调去作校对,接触了好多新文化,心中萌发了“北漂”念头。不久他生了一场热病,吃不下任何东西,头疼像斧劈,鼻血一碗一滩地流。在床上躺了四十多天,差点死掉,多亏四位好友精心照料,方从鬼门关捡了一条命,可惜落下了流鼻血的毛病。他的病刚好,四个朋友便接连死去,或溺水,或战死。命运无常,生死只在一瞬,沈从文躺在床上痴想五天,遂下“北漂”决心。
他想,人生于世,难免一死,但要死得有意义。这么多年他已见惯生死,发现人们死得毫无意义,不明不白,稀里糊涂。自己如果当年被神兵杀了,或者在这场大病中死了,或者不久阵亡了,跟蝼蚁有啥区别呢。北平是个新世界,有那么多有趣的人,有趣的事,为何不去看一看,见一见呢。“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哪怕“饿死在空屋中阴沟里,也值了”。
国人重土轻迁,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出远门的。好男儿志在四方,但是好出门不如赖在家,外面的世界虽然很精彩,外面的世界也很危险。我大学毕业,好长时间找不到工作,彷徨无措,宛若无头苍蝇,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一天读白居易诗,见“江南好,风景旧曾谙”句,不禁心生向往。借了三百块钱,遂行。家慈不舍,我说,在家也没事干,出去看看也好,混不下去再回来。到江南第二天,忽闻一群老乡正用家乡话聊天,宛若天籁,衣食遂有着落。
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说的可能就是这个意思吧。
当时湘西也在努力接触外界,派了好多年轻人前往发达地区学习考察,沈从文便跟陈渠珍申请去北平,陈渠珍同意了,跟他说,你去看看有啥学校,一两年就能毕业的,给我写信,我给你寄学费。混不下去就回来,这里仍然是你吃饭的地方。沈从文从军需处领了27块钱,踏上北漂之路。
沈从文来到北平,找到姐姐沈岳鑫和姐夫田真一。田真一问,你来北平干啥。沈从文说,读书。田真一说,你脑子被驴踢了吧。北平有一万多大学生,毕业没事干,衣食堪忧,每天冻饿而死不计其数,哪有你在老家当兵逍遥快活。
沈从文说,我在老家除了看杀人,什么都学不到,民众愚昧麻木,不知为何而活,不知为何而死。我下决心跑出来,就是要学点知识,开发民智,拯救国家。田真一听了,击节赞叹,年轻人有志气,我希望你不要泯灭了这份志气,我跟你姐就要回湘西了,帮不了你多大忙,一切都靠你自己。
沈从文留在北京,住在不花房租的湘西会馆,吃着馒头咸菜干,报考各个大学,不出所料均被拒绝。他只是个小学毕业生,大学是不收小学生的。幸好北大执行蔡元培“兼收并蓄”的办学理念,不论什么阿猫阿狗,哪怕你是拉黄包车的车夫,捡垃圾的流浪汉,跑堂的伙计,混社会的瘪三,都能进校旁听,来者不拒。所以北大的旁听生比正式生还多,沈从文很快成为其中一员。
沈从文当时的处境极为艰难,姐姐姐夫回湘西时只给他留下两条旧棉被,一毛钱没给他,因为他们也没有。沈从文身上只有七块五毛钱,早就花完了。陈渠珍本来说好给他寄钱,但他来北平不久,陈渠珍便下野了,自顾尚且不暇,寄钱也就无从谈起。熊捷文哥哥熊希龄倒在北平,沈从文写信求助,然并卵。
沈从文除了表弟,朋友,老乡借钱,便是各种赊欠,向卖煤油的老人赊煤油,向开饭店的老板赊食物,各种赊。他经常为弄不到一点东西消化消化而发愁,实在饿得不行,便勒紧裤腰带,跑到饭馆门前,看别人吃饭。
有好几次,他都实在坚持不下去了,有一天走到街上,正好看到奉军招兵,一个招兵委员举着旗子在街上走,后面跟着一群面黄肌瘦的难民。沈从文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走,只要填一下志愿书,按一下手印,便能领到饭钱,吃上热乎可口的饭菜,这对一个饿了几天的人,是多大的诱惑啊。就在排队等候按手印的时候,沈从文忽然想起跟姐夫说的话,我来北平是为了学知识,拯救苍生的,如果按了这个手印,我便成了被拯救的苍生。
他终于抵住诱惑,跑开了。
这样饥寒交迫的日子,沈从文整整过了两年半,没人知道他是怎么挺过来的,就连沈从文事后想起,都觉得不可思议。前几年网上炒起一股“民国风度”的邪流,极赞民国大师们如何跌宕,如何风流,如何脱俗,其实这些民国大师只是寥寥数子,更多的是沈从文这样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穷学生,每天都跟死神夺命,多活一天,便是赚了。在民国,人死了并不新鲜,活着才是奇迹。
沈从文唯一可以预见的收入来源,便是投稿,赚稿费。
说起投稿,也是一把辛酸泪。我一个朋友,读初中时喜欢看杂志,看了几期,发现写的都很一般,都特么啥啊,我也能写。于是放弃课业,专心写作。投了第二篇,居然发表了,给了稿费26块七毛。从此一发不可收拾,以为自己能靠写作吃饭,日后成为畅销书作家,扬名立万,遂不顾家人反对,毅然弃学从文,蹉跎至今。
当时好多年轻人都受了韩某影响,我这个朋友便是韩某铁粉。韩某读高中时弃学从文,成为畅销书作家,赚得盆满钵满,高喊“读书无用”,年轻人没有识辨能力,以为自己也能复制韩某的成功,于是纷纷效仿。却不知当年立下的宏图大志,便是日后流下的悔恨泪水。
后来我成为某杂志社特约撰稿人才知道,杂志社养着一大帮固定作者,基本不收散稿,除非实在没稿了,才弄几篇散稿凑数。我这个朋友,就是被凑数者之一,可惜被误了一生。
沈从文主投的杂志是《晨报副刊》,主编是鲁迅的学生孙伏园。孙伏园在一次编辑会上把沈从文投来的稿件用浆糊粘成一溜,全部扔进废纸篓,并讥笑说,大家看看吧,这就是沈大作家的作品。
年初冬,天降大雪,沈从文呵着冻裂的双手,忍着剧烈的头痛,鼻子里流着血,窝缩在一间储煤间改成的仅可容身的自己取名为“窄而霉小间”的小屋里,给当时风头正劲的各位大作家写信求助。时任北大教授郁达夫接信后,冒着大雪赶到沈从文住所,请沈从文去西单牌楼四如春饭店吃饭,菜有葱炒羊肉片。饭钱花了一块七,郁达夫拿出五块钱,把剩下的三块三全都给了沈从文。见沈从文身穿单衣,便把羊毛围巾送给了他。沈从文回到住处,伏案痛哭。直到晚年,他都跟人屡屡提起郁达夫的侠义之举,并说,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天。
郁达夫回去后,马上写了篇《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为沈从文这样有志文学却落魄颠沛的青年抱不平。有了郁达夫的背书,《晨报副刊》开始登载沈从文的稿件。之所以能够登载,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孙伏园此时刚从《晨报副刊》辞职,另起炉灶搞了《京报副刊》,并把一帮经常在《晨报副刊》投稿的大佬一起带走了。《晨报副刊》一时缺了稿件,遂把沈从文的投稿用来凑数。
此后不久,沈从文认识了文坛大佬梁启超,从而认识了徐志摩,陈西滢,闻一多等人,从此加入现代评论派,成为《晨报副刊》特约作者。此时《晨报副刊》的编辑正是风头正盛的徐志摩。沈从文登门拜见徐志摩,徐志摩穿了一件条子花纹的短睡衣,给他念了自己新作的诗。后来徐志摩跑到上海办了《新月》,沈从文随之南下,继续成为《新月》的特约撰稿人。
年初冬,徐志摩飞机失事,不幸英年早逝。沈从文闻讯,“心弦好似被一股巨力绷紧,又似立即被一股猛力摧折,只觉浑身无力,目瞪口呆”。沈从文一生中遇到很多贵人,徐志摩无疑是“最贵”的一个,因为正是徐志摩把他带入了作家这个“圈子”。他说,如果没有徐志摩,我很可能就饿死在北平街头了。
与此同时,沈从文认识了胡也频和丁玲,丁玲和胡也频正在处对象。丁玲也是湘西人,丁玲同学杨光蕙跟沈从文表哥黄玉书是夫妻,黄玉书追求杨光蕙写的情书正是沈从文在常德当兵时代写的。年晚冬,丁玲跟胡也频也在北京混不下去,遂给鲁迅写信求助,鲁迅问孙伏园,有没有丁玲这个人。
孙伏园一看丁玲字迹,跟鲁迅说,这跟休芸芸(沈从文笔名)字迹差不多,应该是沈从文另一个笔名。鲁迅闻言大怒,拒不回复。胡也频随后登门拜访鲁迅,落款是“丁玲弟弟”,鲁迅见了大怒,说道,不见。胡丁二人只好黯然还乡。沈从文得知此事,感到很伤自尊,从此没跟鲁迅见过面。
鲁迅不久跟钱玄同说,沈从文用各种名字,玩各种玩意儿。我之所以讨厌他,就是因为他用女人名字给我写信,其字“细若蚊虫”。还派人假扮该女子弟弟登门拜访,以示确有其人。后来有人告诉他,丁玲确有其人,不是沈从文搞鬼,鲁迅方才歉然道,那么是我搞错了。
鲁迅跟沈从文素不相识,为啥讨厌他?其实还是孙伏园给了鲁迅先入为主的成见。而且沈从文写字的确宛若女子,没有丈夫气,这也为鲁迅所不喜。鲁迅是个铮铮硬汉,写字银钩铁画,写文匕首投枪,看不得男人柔弱。他却不知这个看上去柔弱斯文的年轻人,经历过怎样残酷煎熬的人生考验。
鲁迅说:沈从文是自新文学运动以来出现的最好的作家。
季羡林说:现代作家中写文章有独立风格的人并不多,除了鲁迅先生,就是从文先生。他的作品,只要读上几行,立刻就能辨认出来,绝不含糊。他没有受过正规教育,完全自学成家。湘西那一片有点神秘的土地,其怪异的风土人情,通过沈先生的笔大白天下。
马悦然(瑞典文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院评委)说:沈从文是20世纪中国最伟大的作家,他的价值,包括鲁迅在内,没有一个中国作家比得上他。我个人确信,年如果他不离世,他将在10月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马悦然把沈从文的作品拿给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高行健阅读,高行健读后大惊:30年代的中国竟然就有这样的文学?
汪曾祺说:沈先生对文学的社会功能有他自己的看法,认为好的作品除了使人获得真美的感觉之外,还有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从他的作品中接触另外一种人生,从这种人生景象中有所启发,对人生或生命能作更深一层的理解。他的小说有重塑民族品德的意思。
黄永玉说:沈从文的文章像水一样平常,却能滋养生灵,长年累月生发出水滴石穿的力量。
邵燕祥(著名诗人,散文家,评论家)说:沈从文温文而野性,他的生命就寄寓在这些清新而斑斓的作品中,不舍昼夜的流淌下去,润泽当代直到后代无数焦渴的灵魂。
其实沈从文之所以能够鹤立鸡群,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差异化写作”。他主要写“湘西往事”,写湘西这片神秘,野性,怪异而鲜为人知的土地。《边城》和《湘行散记》,正是其中上佳之作,只需79块,区区一顿饭钱,就能领略从文先生独特优美的文字,赶紧下单购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