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之间,谁也不信任谁。
//09月04日//
我喜欢的人,都在这里
喜欢我的人,都在这里
一、老狗
早些年,古镇上的老房子跟现在一样歪歪斜斜,人却少了很多。人们也不避讳坐在门槛上会影响生意,一个个袖着手,老鸦似的蹲着。
客人来了,仰着脸,眯眼笑一笑,作出挪身子的势态来,好方便人家进店,但通常挪得漫不经心。店家不关心你买不买,更别提费力给你介绍了。
这里的人,个个都长着一张活得很不耐烦,很不上进的脸。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流浪到了古镇。这种不耐烦好好活着,不需要努力上进的生活氛围,一下吸引了我。我把原本停留一个星期的计划,延长到了一个月。
跟我一起流浪到古镇讨生活的,还有一条老狗。
我认得这条老狗。她浑身脏污,皮肉松垮,雨水和泥土挂在毛发上,结成一络一络的脏辫。
这老东西已经饿得失了狗形,像投射在地上的一片薄薄的影子,光剩松弛的肚子在骨架上晃悠。她跟在我自行车后面好几天。有一次我舍了难以下咽的馕饼和火腿肠给她。这点食物的情谊让她误以为跟我的生命产生了羁绊。至此,日日跟了我。她也不叫唤,只远远地看着我,叫我心慌。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我提前出发,甩了这条老狗。谁也不曾料到,她又在这里跟我见面了。
老狗蹲在青石板的街角,看到我的那一瞬十分兴奋。她蹭地一下坐起来,朝我跑过来几步,尔后似乎想起了那个被我嫌恶抛弃的夜晚,脚步顿时踟蹰起来,在原地转了一圈。
这个季节的小镇总是湿漉漉的。刚才那场雨过去,老狗打结的毛发全起了黏,耷拉下去的尾巴朝我微不可察地晃了晃。雨把一条街都下空了,零星的游客都藏进了酒店、咖啡馆里。
我朝她嘿了一声。也是不由自主的。
你怎么来了?我蹲下去,跟老狗面对面望着。
太阳从云缝里挣出一根光亮,老狗和我便有了影子,两条身影老长地铺在青石板上。老狗就躲在自己的影子里,一脸沉默地看着我。
我被她硬生生地看出了几许羞愧,半路上甩了她的理直气壮,这会矮了几分。
我从包里摸索了半天,找到了半块牛肉干,那上面还残着我的齿印。
只有这个了。一人一半,好不好?我费力撕了一口,剩下的放到了地上。
老狗低下头嗅了嗅,一口叼起来,在舌头上囫囵打个卷,就没了踪影。
我伸出手,想表示一下自己的亲近。等我的手快挨着老狗的身体时,她怕疼似的躲开了。我的手落了空。老狗这才觉察自己这一举动的不妥,她腼腆又迟疑地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凑上来。
我收回了手。毕竟是流浪狗,心里到底防备几分。
我们谁也不信任谁。
古镇还很原生态。早市过后,地面上剩的都是碎鸡蛋壳、家禽粪便,烂菜叶子和小鱼破虾。这些毒不死人的东西,就成了四周流浪猫狗的盛宴。
时间一到,它们识途认道地围过来,四下一转就把场地清理了。老狗很快便加入到这一队伍中。
她身上还没有古镇流浪汉的那种自在、从容,于是四处遭了排挤,好东西轮不到她嘴下。老狗也不争不抢,她一点点从鱼虾肉摊的地盘退出来,退到边缘,跟猪一道拱着那些烂的、黄的、给虫蛀出麻眼的菜叶子、玉米芯,偶尔能吃到一个半个碎了的鸡蛋、鸭蛋,老狗便心满意足地从喉咙里咕噜一声。
等吃饱了,老狗便坐到青石板的街角,舒舒坦坦地晒太阳,或者淋着雨。
我偶尔从街角路过,会对着她嘿一声,不由自主的。老狗耷拉着的脑袋也会抬起来,微不可察地摇摇尾巴。老狗的皮毛,在烂菜叶子跟碎鸡蛋的滋养下,似乎光泽了不少,她松弛的大肚皮融化在青石板上,很大一滩。
有时候我会去周边的原始森林徒步,一连好几个星期都不回古镇。但每次回来了,都能看到老狗躺在那个角落,专程等着我似的。我流浪汉式的生命里,又多了点比牛肉干、火腿肠更复杂的羁绊。
等我再次回来,老狗成了条小狗,抖抖索索地藏在和尚怀里。
老狗死在一张张不耐烦好好活着的脸的拳脚下。
这真是没道理,老狗的存在感那样微弱。
她实在安静得不像一条狗。古镇谁也没有听她叫唤过一声。早市的垃圾,足够她一心一意孕育着那个日趋见大的粉色肚子。
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怀孕的。她都那么老了。也许她跟在我自行车后面时,腹中就已经孕育了那一团小生命。为了它,老狗不惜低声下气,对我摇尾乞怜。为了它,老狗同样可以把凶狠的犬齿龇出来。
因此,当顽劣的野孩子拿着树棍,追着她,一戳再戳老狗的肚皮时,老狗凶恶地吠了一声。
这一声打破了老狗长久的隐匿和伪装。孩子的哭声炸裂开来,继而整个古镇的目光转过来,集中到他们身上。
老狗忽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在这之前,她是无声无息,毫无存在感的。除了街角的阳光和雨水,没人会注意到她,有时她连自己都忘了自己了。
现在她终于觉出自己的存在了,周围无数双眼睛,逼着她现了形,黑暗包围过来,她想自己该活到头了。
那一张张不耐烦好好活着的脸上,出现了少有的兴奋。每个人心里都有一片黑暗,但生活并没有这么多机会让它蔓延,一旦有了具象而又无辜的靶子,黑暗的狂热便会寻着这缺口,瞬间将她吞没。
老狗一退再退,先是喘,接着越喘越快,喘跟抖变成了一个节奏。
她缩在那一动不动,对眼下的局面还带点无助的期望:人们总不至于对她那样狠心的,她不曾害过人,甚至不曾对无辜的人吠过一声。
虽然现在她脏,她丑,她时常被人作弄。但她一贯是逆来顺受的,她的隐忍沉默、毫无尊严,不也曾博得人们哈哈大笑吗?
那些袖着手蹲在门槛上吃饭的店家,兴致好的时候,也是会逗一逗老狗的。他们举着一根吃剩的鸡骨头,引她上蹿下跳,让她拖着笨重衰老的身子,作出各种有失体面的丑态,最后才把骨头丢地上。她为了腹中那一团小生命,失了力气,失了胃口,更失了尊严。
眼下,无数的黑影重重罩下来,老狗惊慌失措,无头苍蝇一般东奔西跑,最后竟然脑袋发昏,一头撞在了墙上,不再动弹。一群人蜂拥而上,拿绳子缚住她,打了胜仗般欢呼:吃火锅咯!
和尚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他听见一群人在那叫嚷着:敲死她敲死她,下锅里炖了,整几瓶酒来喝!
古镇的巷道里,老狗的脑袋上、身上尽是暗沉沉的血迹,她被勒住了嘴,硕大衰老的肚皮滚向一侧,执棍子的男人正在斟酌着,从哪个位置敲下去,能叫她死彻底了。老狗呜咽几声,湿了眼,不再挣扎,似乎认了命。
和尚从人缝里一眼瞅出了狗肚皮里的乾坤。他甩开手,朝老狗跑去,跑得毫无风度。他扒开人群,太阳一下照过来,把老狗血红透亮的肚子照得一览无余。和尚朝那一张张兴奋的脸大吼,怀了崽的老狗你们也敢吃!你们也不怕夜里鬼爬床!
一群人回头,看到和尚,脸上的兴奋淡下去。有人尚被残余的亢奋支配着,犹不甘心地骂道,你个死和尚,天天喝酒吃肉,未必还真把自个当菩萨心肠啊?
和尚说话掷地有声,气吞山河:干你老母!老子是吃肉吃酒,但也不会宰了怀孕的老狗吃,你们眼瞎了都?
和尚走过去,蹲下身,把老狗身上、嘴上的束缚解开了,像抱婴儿一样把她抱在怀里,仔细地检查。老狗浑身伤痕累累,嘴角挂着暗红色的口沫,抖成一团。这个抖是浑身泄力的抖,老狗从和尚那嗅到了安心的气息。
和尚伸手指着她血红的肚皮,骂得悲愤无比:看到没?看到没?马上就要生了,你们都瞎了狗眼了!怀孕的老狗都下得去嘴!连世冒吃过肉!
和尚一激动,乡音都跑了出来。
有人过来当和事佬,算咯算咯,哪个晓得她怀孕了,一条流浪狗,未必还真吃了她。吓唬吓唬而已,就怕她咬了孩子呢......
一群人纷纷附和,就是,就是,怕她咬了孩子。
孩子当然金贵,古镇又是个孩子尤其金贵的地方。和尚从大家嘴里抠出老狗来,自然不再去理论老狗有没有吓唬孩子的事。老狗跟他无亲无故,他犯不着跟多年的老邻舍急眼。人们也未必真的跟他争抢,去吃一条怀了孕的老狗。
于是,最后大家都各自退让一步,散了去。
奄奄一息的老狗,成了和尚要处理的难题。
医院,和尚只得把受伤的老狗四脚朝天地抱回去。
当天夜里,老狗拼着最后一点劲儿,生下两个崽子就咽了气。第一只狗仔刚生出来就睁大了眼,在老狗怀里钻来钻去,叼着她渐渐冰凉的奶头,不满地哼唧。第二条狗仔个头小了一半,眼睛也没睁开,薄薄的耳朵像两片肉芽。它的叫声细不可闻,缩在老狗身子底下瑟瑟发抖。
和尚一看便知道,老狗气数已尽,她还来不及将这小生命孕育成形,身体就已经无可挽回地衰败了。
第二只小狗仔是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死掉的。和尚把存活的那只小崽子拎出来放到自己床上,扛着锄头,在山坡的苹果树下挖了个坑,埋了老狗跟小狗仔。
回来的时候,小崽子在和尚的枕头上撒了泡尿,一脸邀功似的朝和尚撒欢。和尚把它抱起来,揣到口袋里,说,你就叫Apple吧。
是个洋气的名字,能记着老狗,又不至于太忧伤。
二、和尚
和尚跟我讲老狗的这段故事时,Apple正窝在他的帽子里打盹。听到自己的名字,小狗仔立刻抬起头来,支着幼弱的四肢,胸脯挺得凸凸的。
它也喜欢这个名字。
Apple,Apple,我一边叫,一边拿手指头逗它。小狗仔尚未长牙的嘴含住我的手指头,装腔作势地猛咬,糊了我一手的口水。
Apple是个小姑娘,它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孤儿,除了和尚,它谁都不能依靠了。和尚唤它,叫它,喂它,它脸上还是不知世事的傲娇气。
和尚拿它毫无办法。就为了那一瞬冲动的善良,他不得不学着跟这只过分好动的幼兽相处。这对他来说,太难了。
古镇的人管和尚叫和尚,不是因为他有颗菩萨心肠,相反,和尚凶得很。即使他留着光头,一脸慈眉善目的样子,但谁都知道他有副坏脾气:三句话不对,和尚就要上拳脚了。他随时一副舍命的样子,反倒教人不敢跟他斗狠。
这个四十多岁的单身汉,在古镇上有个间卖铁艺玩具的铺子。
上午十一点的样子,古镇活起来。和尚把几片门板卸下来,一个毛茸茸的小东西立马从他口袋里掉出来,连滚带爬地往门外跑。
和尚抱着门板,又要追,又来不及放下门板,只好跟在后面一连叠地怒吼,Apple!Apple!回来!你个狗东西!快回来!
小东西早已经听出了和尚气急败坏的叫声里带着疼爱。尽管这疼爱并不温存,甚至带着几分粗鲁。它丝毫不在乎“狗东西”的称呼,依然欢快地往门外跑,专注地探索这个对它来说过分庞大的世界。
门口,几张不耐烦的脸立马被小东西吸引了,一个两个凑过来看。Apple在林立交叉的腿中间穿来穿去。也是这些腿,曾经交织成网,将老狗包围了,遮没了它头顶的天。但是Apple太小了,它从人腿的网格中爬来爬去,丝毫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
有人蹲下身子,捏住Apple头颈上的皮毛,将它拎到跟自己眼睛齐平的高度。Apple的脸被揪变了形,圆溜溜的眼睛扯成丹凤眼吊着。它伸出四只短短的小爪子在空中抓挠几下,很快放弃挣扎,毫无惧色地注视眼前的庞然大物。
这人咦了一声,带着几分欢喜的撸了撸它的毛。Apple对他心血来潮的怜爱毫无惊讶,它侧过身子躲了一下,一歪脑袋不客气地对着那手指头咬下去。
哎呦,你们瞧,它还挺狠呢!
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忍不住笑起来,Apple的样子实在太狼狈了。它这么小,一嘴下去,倒成了毫无威胁的亲昵。被咬的人鼓励它,咬啊,咬啊,你个小东西!
Apple咬得更欢了,它尚未长牙、毫无威胁的凶狠给大家带来了欢乐,一张张晨起朦胧的脸都鲜活过来,争着抢着要抱一下这毛茸茸的小东西。
和尚就站在人群外,啜着一碗浓黑的茶,慢条斯理地看着大家逗Apple。直到Apple被人玩腻烦了,寻了个机会从人手里滑出去,一颠一颠地跑到和尚脚边上。和尚蹲下身子把它捞回口袋里装着。Apple老实地趴在口袋沿,瞪着口袋外一张张人脸。
有谁说了句,是条好狗,看起来像阿拉斯加呢!
又有谁说,杂交的吧,毛色不纯。
和尚不理会他们,装着小东西,啜着浓黑的茶,慢慢踱回店里。一会和尚手机响了,是超级玛丽的游戏音乐声,Apple的耳朵随着节奏一抖一抖。
门外,一张张人脸又恢复了不耐烦、漫不经心的神色,大家各自蹲回自己的店铺,开始不耐烦的一天。
我从雪山回来,已经过去两个月了。路过古镇的青石板街角时,我想起老狗来,买了一包牛肉粒去找和尚,正好赶上他在教育Apple。
和尚起早撒尿,一脚踩在一堆新鲜的狗屎上,这一踩让他尿也不撒了,从被窝里拎起睡得呼噜作响的Apple,将它的脑袋摁到狗屎前,气急败坏地骂,知不知道你干的好事?!
Apple已经长出了大姑娘清秀的雏形,它瞪着眼听着,脑袋朝后躲了一下,并不明白和尚的怒点。和尚又使了点力气,逼着它直视自己的排泄物。狗屎几乎挨着Apple的鼻尖了。
和尚问,还乱屙屎不?问一句,它脑袋上挨一掴子。起先Apple还躲,到后来索性闭死了眼睛,缩着脖子,一动不动,任和尚打骂。
等和尚松了手,Apple立马蹿到床底下,臊得躲起来。这一整天,无论我们怎么拿好吃的哄,Apple都不肯出来。最后是和尚撅着屁股,趴在床底下,硬把它给拖出来的,它嘴里还呜呜的呐喊。和尚一摸它狗脸,发现手上都是湿的,原来狗也会哭呢。
和尚又好气又好笑,这狗日的气性可真大!
Apple的气性还能像谁?老狗宁愿拣烂菜叶子吃也不肯摇尾乞怜。她接受我食物时的风度,让人想不起是条流浪狗的贱命来。如今,她骨子里世世代代的自尊和高贵,通过精血秘密地流到Apple身体里,在这一刻得以返祖重现,让我跟和尚咂舌。
自那以后,Apple再没有进过和尚屋里睡觉,也没在屋里屙过屎尿了。
还回到那天,我从和尚店里回去客栈,夜里就发起了高烧。客栈的老板娘把一壶热水搁在我床头,说,你去山上可是冲撞了什么,得空了去拜拜佛。
第二天,等烧稍稍退了些,和尚就领了两脚直打虚的我上山去庙里拜佛。Apple跟着我们一起。它呼哧呼哧地四处嗅,一刻不停地跑来跑去,将它那股暖烘烘,略带臭味的吻印在和尚的手上、脸上、裤腿上。
和尚照例回应它一个厚厚的巴掌,虚张声势的。下山后,Apple跑累了,对着护城河里的水就喝。
和尚骂,回来!回来!
Apple不情不愿,可还是把埋进水里的头抬起来,跑回和尚身边。和尚把矿泉水倒手心儿里,让Apple舔着喝。
他说,小狗肠胃弱,这季节护城河里的水不干净,容易闹肚子。他表面像是在解释给我听,又或者,其实是为自己过分的紧张做掩饰?
和尚没有意识到,他内心深处,原来还有块连他自己都不知觉的柔弱,那块柔弱并没有因为过往的伤害而消失。Apple的意外闯入,让他感受到了一种疼痛的怜爱。
四十多岁的单身汉和尚,并不曾做父亲,但从接生这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开始,他觉得做父亲的感受不过如此:是Apple全无保留的信任和依赖;是每日早晨Apple在房门外的呜呜声。过一夜仿佛过了几辈子,Apple便是攒了这几辈子似的欣喜和欢乐亲吻他,拥抱他;午后喝饱了浓茶,抬起慵懒的手,在它那毛茸茸的头上抚摸几下,或者伸手让Apple舔得湿漉漉的,等它玩疯了咬疼了,再佯装生气了,狠狠拍它屁股几下。再或者,从饭碗里舍了一半的好菜,喂给它,看它心满意足的眯着眼吃。做父亲的甜甜的痛楚,就从和尚心头涌上来。
庙里,和尚照例跪在那念念有词一个多小时。和尚从来不提那个跟他没缘分父子一场的孩子,是怎么化作一团模糊的血水,被医生用布头包裹着,送到他面前辨认的。来古镇的,多半都是外地人,人人都有段故事。小半辈子过去,谁没存点伤痛。人不是天生长着一张不耐烦活着的脸的。和尚是。大家都是。
这古镇,就像独立于前世今生的一个异空间,让揣着伤痛的人躲进来,关掉自己的七情六欲,无知无觉无求的,活在这里。
三、和解
半年后,Apple长成了一条真正的阿拉斯加犬,漂亮威风,有着发达的胸肌,它的出身,毋庸置疑为了老狗正了名。
和尚给我发照片过来,当初毛茸茸的小东西已经长成了漂亮的大姑娘。和尚像个慈祥的老父亲,絮絮叨叨地细数Apple的毛病:
可能因着这名字,Apple最喜欢吃的就是苹果。你说它爱吃苹果也就算了吧,非得颜色好看的才吃,非得完整的一个才吃,谁要咬了一口丢它嘴边,立马扭过头去不理你。对了,你下次过来,千万记得喂它吃的不能丢地上,它会生气的。
它还喜欢喝酸奶,对,就是古镇上五块钱一瓶的那种酸奶。它认得五元的纸币,你给它,它会叼着钱去隔壁老六家买酸奶自己喝。还有奶油瓜子跟旺旺雪饼,它也爱吃的,姑娘爱吃的零食它一个都没落下!
和尚还跟我说了件趣事。Apple深知自己的美貌,故而时常用这幅容颜去魅惑人。古镇旺季的时候,榕树底下有个幺婆婆卖煮玉米。每次有游客过去买玉米,Apple就跑过去趴地上,瞪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着人,直到游客买多一个玉米给它。它叼了玉米也不吃,立马跑回去藏自己食钵里,有时候一天能攒十来条玉米,喜的幺婆婆见着它就眉开眼笑。
出生在这的Apple,早已懂得了古镇的生活规律。它随了和尚晚睡早起,一听到超级玛丽的音乐声响,便知道电话来了;周末的时候,和尚跟几个店主约了早早关门去吃烧烤,它比谁都兴奋,先跑过去烧烤店占了位置。
烧烤店的老板娘自然认得这条漂亮的狗,不等主人来,先洗了当地红彤彤的苹果款待它。
不管它去到哪家店铺门口一卧,总有人摸出一张五元的纸币来,给它去买酸奶喝。
如今Apple比起老狗来,简直是受宠的公主。
古镇的人不耐烦活着,也不耐烦去爱人。但人到底是有感情,这份多余的感情没办法对着人,只得转移到了Apple身上。但到了它这往往就已经过了火,变了态,成了无端的溺爱,或者仇恨。
情绪总是需要出口的。
几年过去,古镇热闹起来,人越来越多,外世的文明也渐渐浸透到这个不耐烦的世界中来。人们被这热闹挟裹着,推搡着,不得不进入到一个有秩序的新世界里去。
这个新世界,是不允许大型犬存在的。往来游客越来越多,其中不乏身份高贵的神秘人,或是不知轻重喜欢作弄动物的小孩(尚未被人类文明完全驯化的孩子,跟动物就是天敌),无论如何,Apple的存在都是一种安全隐患。
人们早已经习惯了Apple每天从古镇这头跑到另一头,每一步都腾跃出一道优美的抛物线。它已经有了一个成年人的体重和身高。这份庞大,在管理者眼里,就是巨大的威胁。
古镇新上任的管理员是个从文明世界过来的精英,他把和尚的轻视跟不配合当作对自己的挑衅,这激发了他极大的主动性。
一次次上门劝说无果后,管理员下了最后的通牒令:这个月底时候,所有大型犬只必须从古镇消失,否则后果自负。
自负,我们一向自负!和尚回他。
管理员立在门口,身体僵直,和尚啜着浓黑的茶液,低着头,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在Apple头上抚摸,Apple在他的爱抚下几乎睡着了。一人一狗,压根都不拿正眼瞅他,这轻视,一瞬便激起了管理员内心的恶毒。
他鼻孔里哼出声,转身走了。咬人的狗从不先叫。
不多久,和尚领略到了新世界文明的厉害。
Apple不见了。
那么大的一条犬,整个古镇人人都认得的Apple,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跟着一块消失的,还有几条大型藏獒。它们都被当作安全隐患处理了。
和尚赶到管理处时,鞋子也跑没了,嗓子也发哑了,他眼里闪着疯狂的光。这是个痛失孩子的父亲的模样。
狗在哪里?和尚每个字都像钉子似的,一个一个地往管理员身上扎。
管理员复制了他当天的模样,不拿正眼瞧他,勾着腰,盘在小蒲团上喝茶,装聋作哑。
和尚血红了眼,狗呢?你把它藏哪去了?!
对方滋滋地喝着茶。
和尚扑过去,一把揪了管理员的衣领。他一百六十多斤的体重加上巨大的愤怒,瞬间压得那个从文明世界过来的白脸单薄的管理员翻了白眼。同行来寻藏獒的店家一看不对,赶紧上前拉扯。
藏是藏不住的,狗还不会叫啊,肯定不在这里。有人劝。
和尚听不到了。他铁钳子似的胳膊死死卡在管理员的脖颈上,对方只剩荷荷的喘气声儿。门口的保安早已经冲进来,一堆人去拉扯两个人。但和尚跟管理员焊一块了,他们从蒲团滚到地上,打翻了茶水,摔碎了杯盏,战场一路蔓延到办公室门口的过道上。两个人成了赤裸裸的野兽,并无半点文明的样子。
一个机灵的保安,瞅准时机,将电棍敲在和尚光秃秃的脑袋上。和尚愣了一下,一缕鲜红的血线顺着头顶流下来。和尚掐着几乎快昏死过去的管理员问,狗呢?你把狗藏哪了?
他嗓子在呼唤了一整天Apple后全然沙哑,再加上这血迹斑斑、表情狰狞的脸,简直就是从地狱爬出来的厉鬼。
终于有人小声提醒,你去东街的屠宰场看看......
和尚猛的松了手,风一般窜出去。管理员从他的钳制中逃脱出来,重重摔倒在地上,彻底昏死过去。
和尚一边跑,一边上下牙科科的响。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满脸的泪水。世上竟又有这样彻底的无望。
屠宰场的地面常年淤透了血,早已成了黑色。这里显然又经历了一场新的屠杀,连水管都冲洗不去热腾腾的杀气。那血流得真是阔气,泼贱到屠夫身上脸上,连绑牲口的木凳上都凝了一层血脂。
和尚绝望地喊Apple!Apple!
他不知道自己破碎的喉咙早已叫不出声了。他像只无头苍蝇似从一个牢笼跑向另一个牢笼。里面只有几条瘦弱的流浪狗蜷缩在地面上。和尚不去看肉铺上挂着的血迹斑斑的皮毛。他四处翻找,连一个小簸箕都要拿开看看,虽然那个地方连Apple一条尾巴都放不下。和尚不信,他不信地上粘厚的血膏里,也有Apple的一份。
人人都看着这个浑身血泪的男人,疯了一般从笼子里钻来钻去。
这时候,和尚的手机响了。
那是超级玛丽的音乐声,是Apple从小听到大的韵律。它代替了和尚沙哑的喉咙,一齐呼唤Apple。
这时候,和尚听到了一阵呜咽声,那声音把他从地狱拉回来。
屠宰场的人至今提起那个画面都感慨不已。他说,你知道狗脸上出现人的表情是什么样吗?哎呀那叫一个心酸,就看着一人一狗扑过去,搂在一块,哭得震天响。人也哭,狗也哭,比谁哭得更厉害似的,哭得人心肝也跟着碎了。
那一场哭,让和尚明白了自己的软肋。他交了罚款,跟管理员做了妥协,把Apple拴在店里,再也不让它在古镇的青石板街上当个公主。
和尚用自以为安全的方式,将它牢牢守在自己可控的世界里。
冬季的一天夜里,和尚燥得睡眠成了一小截一小截。他起身喝了几次水,又躺回去。朦胧中和尚听到Apple急促的喘息和抓门声,他把Apple拴在了客厅靠近卧室门口的地方。
和尚使劲想让自己爬起来,去客厅看看怎么回事,但在他爬起来之前,一阵瞌睡压过来,他扛着重重的倦意又倒下去了。Apple的呼唤和挠门声越来越响,他迷迷糊糊的纳闷,晚上已经带它出去大小便了呀?
直到火苗燎上了被褥,Apple焦急的哼唧声已经变成尖叫,和尚才觉察出不对劲儿来。整个店铺已经成了火室。和尚裹了毯子打开门,一股热浪扑过来,客厅里的Apple被链条拴住了,急得团团转,冲着他大叫。
和尚解开束缚,跟着Apple一齐冲出去,这才发现整条古街已经烧成红色。
这一间间火室里,睡着的都是店主人!和尚把毯子丢护城河里打湿了裹身上,挨家挨户地拍门。
Apple跟在和尚身后,也敞开了喉咙吠叫,撕咬那一扇扇紧闭的门扉。
陆陆续续有人冲出火场。人人都被烤得一股股焦臭。所有人成了一模一样的焦黑干燥。
幽蓝的天空被火照亮了,焦黑干燥的人群在开裂,渐渐裂成一小部分一小部分。本地人归本地人,外地人归外地人。
和尚朝几个焦黑得辨不出眉目的身影喊,没事吧,都出来吧?
回答说,人没事。
不远处,一声尖利的哭叫刀子似的划在人心口,女人喊,我孩子还睡里头!
几个人扶着软成一团的女人,谁也不敢往火里冲。
和尚起身,尝试往火堆里钻,卖玉米的幺婆婆喊,别进去,这会木梁正往下砸,砸中了就出不来咯。
像应了她话似的,木头房子哗啦一声瘸了一半,彻底阻了路。
女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人群一阵静默。
和尚挣扎着想去救人的勇气,也一点点在静默中变淡了。
大家静静地看着房子在大火中呻吟,一点点烧空,烧得只剩一个骨架,最后连骨架也要倒下了。火势蔓延成冲天的火阵,人们不再从护城河里端着一盆盆水去抢救,人人脸上一片劫后余生的索然和麻木。
这时候,人们看见一条大致是狗的东西从火场里钻出来,它嘴里叼着一个布包包,里头的孩子早已昏死过去。
是Apple!它一身华丽的狗毛早已经被火舔干净了,只剩了一个狗的形状。
人人目睹着Apple像个英雄似的,从火场跃出来,死亡被它远远地甩在身后。它骨子里神秘的遗传让它对人类有着天然的忠诚和爱。它就这样从火堆里,叼着那个不知死活的孩子往人群跑来。
Apple倘若知道老狗便是因为人类的孩子而活活被打死,它可愿意这样拿命来奔跑?它可愿意忘记它母亲被缚住流血的嘴?它可愿意忘记自己早夭的兄弟?它可愿意忘记人们将它关进腥臭的屠宰场,险些丧命?它可愿意忘记谁没轻没重地揪扯它的耳朵?骂它杂种?
Apple精疲力竭地倒下,人们冲上去,接下它嘴里的孩子,把水浇在它焦黑的身上,一声声唤它名字......
所有的一切在它这里已成了无声的影响,疼痛已经碾上它的知觉,它触电般浑身颤抖。那身体,早已伤痕累累。
人人都围着Apple,触触它焦干的鼻尖,捏一把它被烧得血肉模糊污的前爪。和尚一下想起Apple从小到大的事情来。他想要细算起自己这一辈子对不住谁,大概就是当初为了那泡屎,扇了Apple那么多掴子吧。
Apple呼哧的声音减弱,有人把它耳朵掀开,轻声地叫,Apple,Apple,Apple,快起来啊......
叫得人一阵阵鼻酸心酸。
和尚抱住它渐渐停止抽搐的身体,骂了句,这狗东西,气性太大了。
一切精神心灵的抽搐都停止了,Apple烧毁的脸上出现一片温顺。早晨的阳光降落在安静的青石板街道。Apple十六个月的生命终结在这个冬季的火场里。
和尚把它葬在了苹果树底下,和老狗、它的兄弟一起,立了块小小的墓碑。
至此,Apple对于古镇的人来说,不再是一条无关紧要的畜生。它与古镇结下了特殊的情缘。这情缘,让它宽恕了那些人对它母亲作下的所有的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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